「纪实文学」甘建华 ‖ 我的兵团岁月
1971年,我正在兖州一中读高一。一天下午,一个同学告诉我,说山东建设兵团正在兖州招兵,男的女的都要,只要年满16周岁都可以报名。听到后,眼睛顿时一亮,心情也格外激动。“当女兵”是我多年的梦想,小时候在电影里、画报上看到的那些女兵形象,个个英姿飒爽,光彩照人,从心底里就特别崇拜,心想,能当上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穿上一身绿色军装该有多好啊!现在,机会来了,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回家后,立刻把这个消息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听到后非常吃惊,一致表示不同意,说兵团的生活很艰苦,成年人都吃不消,你年小力薄,又没有生活经验,怎么能行呢?但我的态度很坚决,央求爸爸立刻去县武装部打听。两天后,爸爸回家说:“招兵这个事倒是真的,是山东建设兵团第三师第十二团,即滕县化肥厂,待遇是发军装,发生活津贴,但没有军籍,不戴领章帽徽,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主要是在车间做工,定期进行军训,做好‘备战备荒’。但是,这次招兵人家不要在校的学生。”听到后,我立刻大声嚷嚷:“为嘛偏要说我是在校生?是不是在校生带兵的又不知道,这学——我不上了!”见我态度如此坚决,爸爸妈妈非常为难。随后的几天,全家人包括亲属围绕着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讨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由爸爸拍板,他说,咱家里生活困难,妈妈还有病,姊妹五个属你最大,就是上完高中也得上山下乡,回城后当个待业青年也是没有工作,去兵团倒是目前的一个路子;滕县化肥厂是一个正规的企业,你当了工人也能减轻家庭负担,安排一个算一个。全家同意后,就去县武装部要了一张报名表,后经体检、政审、家访等一系列程序,就收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军区山东生产建设兵团入伍通知书”,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穿军装那一天,我的心情格外激动和兴奋,全家人围着我左瞅瞅右看看,妹妹夸军装漂亮,妈妈说军装好看,弟弟背上那个带有红五星的绿色军用挎包不停地喊:“姐姐穿军装了!姐姐是解放军了!”只有站在一旁的爸爸一句话也不说,满眼里都是对女儿的心疼和不舍……
1971年8月16日,是我终生最难忘的一天。这天上午,90多名兖州籍被录取的新兵身着戎装,打着背包,在兖州火车站整装待发。现场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前来送行的县领导、武装部领导以及家人、朋友列队站在队伍两旁,场面非常壮观。大约10点多钟,随着带队军官的一声哨响,我们含泪告别了亲人,登上了济南至徐州的315次列车。再见了,兖州!再见了,爸爸妈妈!
这一年,我刚满十六周岁。
上了车,车厢内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一片。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但大部分都互不认识,是这次建设兵团招兵才使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有缘成为战友,大家说着笑着,一路向南,车窗外一掠而过村庄、小路和即将成熟的庄稼……
列车行驶了大约两个多小时,慢慢地停了下来,下车一看,站牌上标示着“薛城”,这时,就有人在相互询问,不是去滕县化肥厂吗?怎么会是“薛城”?我们在车站附近的一个阀门厂简单吃过午饭,又登上了几辆大卡车。大卡车在群山连绵的旷野上一路东行,大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个叫“苍山独立营”的地方,迎面而来的是一幅“扎根农场一辈子”的大标语。走下卡车 ,列队站在一片空地上,一位部队上的领导走过来,讲了几句欢迎的话后就宣布分配名单。苍山独立营分为一连、二连和三连,我被分配到二连。等了一会,凡是被分到二连的战士们又坐上了几辆破旧的马车,这是拉我们到哪儿去呢?马车一路南行,道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马蹄声、轱辘声,使我们的心情忐忑不安。这时,发现有的战友在低声啜泣,啜泣声像一种电流,传导得大家也都跟着哭了起来。约摸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下车一看,顿时惊呆了——几排又旧又矮的平房坐落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没有大门,没有围墙,一个篮球架子孤零零地站在平房的一侧,这与我们想象的建设兵团差得太远了。接着,连长就开始又一次公布分配名单:全连分为四个排,一、二排是男兵;三、四排是女兵,男排距我们女排大约二里路,我和张成兰、张美荣被分到三排九班。分配完毕,战士们就走向了各自的宿舍,看得出,大家的表情都特别沉重,最初当兵的热情被眼前苍凉的环境融化了,浪漫的理想也被火车——汽车——马车的一路颠簸扫得一干二净,落差实在是太大了,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我所在的九班共有十几个人,住在两间平房里,平房的门和窗子由于常年失修,漏着很大的缝隙,夏天不挡雨,冬天不挡风,室内人挤着人,床挨着床,背包和行李放在床下,整个屋子就像农村大会战的窝棚。同室内还有几个先期来自济南、青岛、德州等地的战友,看上去年龄都比我大。
第二天,一些兖州的战友偷偷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商议的内容是我们受骗了!招兵的材料上写的明明白白,是去滕县化肥厂,为什么把我们拉来苍山?我们不待在这个破破烂烂的鬼地方,我们要回家!随后,便发现战友们三三两两地悄然离开了营地。第三天,又有一些战友偷偷地离开了。
第四天晚上,见兖州籍的战友们陆续撤离,我们排的几个人一商量,决定也要走。此刻,一种绝望、恐惧、无助的情绪向我袭来,心情特别沮丧。我们高高兴兴而来,灰心丧气而去,短短的四天之间,命运就发生了断崖式的巨变,真是意想不到,上天给我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天下起了小雨。茫茫的夜色中,汗水、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个战友叫了一声:“后面有光亮,是不是有人追我们?”于是,我们就惊慌失措地躲进了一条连泥带水的土沟里。在土沟里趴了一会,见并没有人来追,就爬起来继续跑。跑一会,走一会,累了歇一会,困饿交加中折腾了整整一夜,天大亮时候,终于到了一个小站——向城汽车站,坐上了汽车。
第二天下午,我又回到了离别仅有五天的兖州。进了家门,没等妈妈回过神来就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里大哭起来,那委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妈妈的衣襟上。
回到家后,一连几天像是在做恶梦,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爸爸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妈妈经常去找几个兵团战友的家长询问、商量,想办法。当时,县知青办根据上级要求对我们这些“逃兵”实行“三不政策”:不转户口,不安排工作,也不准去干临时工。老人们说,这些孩子们太幼稚了,只身跑回家,以为是脱离了苦境,但户口和关系都在兵团,今后的路怎么走呢?后来得知,在我们离开兵团的那天晚上,男排的牛立田、尹承义、柴玉清等几人没有回兖州,而是去了滕县三师师部,代表兖州籍的兵团战士向部队首长讨要说法,得到的答复是,你们这些“逃兵”必须尽快返回兵团。这里多说两句:牛立田是我们兖州籍兵团战士的标志性人物,为这次“逃兵”事件仗义执言,多年以后,他和房波还专门写了“兖州逃兵真相”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兵团岁月》第三期上,我们才了解了此次“逃兵”事件的来龙去脉,但是,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又是哪一级做出的这个临时决定,已成为一桩历史疑案。
“逃兵”事件震动了兵团高层,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兵团的两个干部来兖州做劝返工作,宣布:凡是重新回到苍山的兵团战士,不批评,不歧视,不处分。得到这个消息,这些“逃兵”们才又陆陆续续地返回了苍山。我清楚的记得,重返苍山的那天下午,秋已经很凉了,我穿着那身单薄的军衣去向爸爸告别,当时,爸爸正在兖州直属粮库参加“清查5.16学习班”,见到我后,他很难过,也很无奈,抚摸着我的头说:“走就走吧,老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没有别的退路了,去了那里好好干,记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先苦后甜甜如蜜,先甜后苦苦黄连……”我点了点头,牢牢地记住了爸爸嘱咐的这句话。
回到苍山后,发现连队的领导和同志们都特别热情,看来是预先开过了会,“逃兵”一事再也没人提及了。
从此,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艰苦的兵团生活开始了。
我们所在的二连,当地人叫“白家洼”,其实是一个大型的农场。农场内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麦田,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稻田管理,如整地、育苗、插秧、浇水、施肥、拔草、收割等等。插秧的时候最为辛苦,一天到晚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累得直不起腰来。稻田里还有许许多多的蚂蟥,这些黑黢黢、滑溜溜的东西嗜食人血,一旦觉得发痒,抬腿一看,就会发现一些蚂蟥横三竖四地趴在皮肤上,于是,就使劲用手掌拍打,打落蚂蟥的点上就会流出鲜红的血来,整个稻田里到处都是噼噼啪啪拍打蚂蟥的声音。由于长期在泥水里浸泡,不少人得了“稻田皮炎”的一种疾病,手指缝和掌纹里开始发生糜烂,几天后就脱皮出血,严重的时候甚至化脓,涂上红药水也不管用,因为这是一种细菌感染。得上这种病,白天劳动感觉不到疼痛,到了晚上,双手揪心的瘙痒,像无数小虫子啃食一样,不敢用肥皂洗手,更不能洗衣服,尽管这样,仍坚持“轻伤不下火线”。整个农场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全是土路,晴天疙疙瘩瘩,雨天全是黑泥,每天下午收工的时候,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手拿着工具,一手提着解放鞋,赤着脚艰难地走回连部。我们穿的衣服白天在汗水的浸泡中紧紧地粘贴着皮肤,第二天再穿的时候,上面全是白花花的碱花。
一年中,最紧张的时期是打稻子。稻子收割后,为了抢收,以班为单位昼夜不停地打,力争做到颗粒归仓。这项任务全部由三排和四排的女生完成,凡是轮到夜间加班,要从晚上7点左右一直干到天明,中间不休息,午夜时分,由炊事班安排一顿加班饭。夜间打稻子非常危险,稍不留意,手就会被卷进飞速旋转的打稻机里,刺眼的灯光下,伴随着轰隆隆的机器声,飞扬起来的稻壳打在脸上,落在头上,钻进衣领里,感觉特别难受,有的战士实在坚持不住,就不由自主地趴在稻垛上睡着了。这种昼夜不停的加班每年都要持续20天左右。
平时,最难熬的是夜间巡逻值班。夏天主要是困。我们正是贪睡的年龄,白天干了一天活,累得腰酸背痛,又困又乏,躺下后就不想起来,有时候被上一班的战友叫醒后,老长时间迷迷瞪瞪,好像还在梦中。冬天主要是冷。一旦夜里被叫醒,乍一离开被窝,就冻得浑身发抖。夜间值班两人一组,两个小时一轮换,这短短的两个小时感觉着比一年还要漫长。
白家洼有两大特色。第一大特色是青蛙多,特别是在雨后,池塘中、稻田里到处都能听到“哇哇”的叫声,此起彼伏的蛙声为漫漫的夏夜增添了些许浪漫的色彩。“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句古诗可能就是在这种情景下写成的。第二大特色是蚊子特别大,且非常凶猛,夜间值班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嗡嗡地跟随着你,躲不开,赶不掉。由于蚊子不停地袭扰,许多战士都得上了疟疾,当地人俗称“打摆子”,得上这种病,浑身发冷,不停地抽搐,整个人像虚脱一样。凡是得上疟疾的,都能吃到一碗病号饭,病号饭是一碗白面条,有时还加上一个荷包蛋,比平时那种又黑又黏的馒头好吃多了。
冬天,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挖河、挖沟、抬土、抬石头,整理稻田,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对我们也是严峻的考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记不清手上磨出了多少血泡,腿上留下了多少伤疤,肩膀上肿了又消、消了又肿了多少回,长夜里蒙上被子偷偷哭过多少次……有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宿舍后面的一条小路上,面对着一片荒野,伴随着夕阳西下,呆呆地坐在那里,遥望远方,思念家乡,思念爸爸、妈妈、弟弟和妹妹。特别想家的时候就写信。印象中,连部办公室的南墙上挂着一个邮递包,里面有南来北往的信件,如果发现包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就特别高兴,如果翻上几遍没有自己的名字,就非常失望。这个绿色的邮递包,这头连着女儿的思念,那头连着爸爸妈妈的牵挂。记得第一年春节回家探亲,妈妈见我又黑又瘦,满脸都是冻疮,手肿得像发面馒头,上面全是血口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兵团生活虽然艰苦,但苦中有甜,苦中有乐。连队每周去营部看一场露天电影;每周吃一顿水饺改善生活;每周有一天休息日;每年有一次探亲假;每逢节假日还有不同形式的文艺演出;有时还组织篮球和乒乓球比赛等等。休息的时候,为了放松心情,就结伴去卞庄玩上半天。卞庄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小镇,也是苍山县机关所在地。当时,连队每月发6块钱生活津贴,这6块钱除了买牙刷、牙膏、肥皂等日常用品外,每隔三两个月就往家里寄几块钱,再买上二斤白糖给姥姥寄去。寄白糖的时候,还要在装白糖的邮包中夹带上一张纸条,上面写上几句话,意在告诉姥姥您没白疼我,现在我长大了,能挣钱了……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们宿舍前面有一排高大粗壮的杨树,树上有许多鸟巢,栖息着许多鸟儿,时常会听到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树上还有一个高音大喇叭,方圆几公里都能听到大喇叭的声音,每到收工和就餐的时候,大喇叭就播出一些传统歌曲。这些优美动听的歌曲能激发斗志,缓解疲劳。以至于多年以后每当听到马玉涛唱的那首“马儿啊,你慢些走”,眼前就会出现苍山建设兵团的画面: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群山环绕中的一片旷野;每当听到“解放军进行曲”,就会想起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耳畔就响起嘹亮的军号声。
大喇叭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不间断地播放各连队的通讯来稿。这些来稿的内容大都是反映各个连队涌现出的好人好事,展现战士们不怕苦,不怕累,战天斗地的精神风貌。我们二连的通讯稿大部分都是由我来写。头一天加班写完,第二天上午就不用下地干活了,而是挎上那个绿色的军用挎包,带上稿子去营部交稿。负责审稿的宣传干事是我们兖州的老乡,就是后来当了兖州市委宣传部部长的任宝成同志。每当大喇叭里播出“二连来稿”,心里就美滋滋的,因为这个稿子是我写的。
四年的兵团生活,与来自各地的战友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第一任排长毕敏芳,人长得漂亮,像朝鲜电影中的“卖花姑娘”,她的言谈举止和工作作风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第二任排长李英娥,是我最爱戴的大姐姐,在艰难的兵团生活中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终生难忘;还有性格刚烈的郑连长,性情温和的于指导员;还有和我朝夕相处、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马桂荣、王殿香、赵黎明、刘文英、梁桂珍、郭荣华、张风英……一个个闪光的名字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是我四年兵团生活中最美好、最丰富、最难忘的记忆。
李英娥在兵团撤销后去了青岛工作,她的丈夫也是我们兵团的战友,叫王登福。亲爱的李英娥大姐,苍山一别,50多年了,虽然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但从未再见面,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文章,小妹妹向你送上最美好的祝福,祝全家一切安好!
在我们兖州90多名兵团战友中也有8对结为了夫妻。当时,兵团的纪律非常严格,不允许谈情说爱。但正处在青春期的战友们往往一次邂逅,一声问候,一次风雨中的牵手,或者是在一次共同回家的路上相识相知,从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这种以战友情为基础的夫妻情,是人间最美好、最珍贵的爱情。
艰苦的兵团生活,我也收获了很多很多。四年间,曾受到连、营嘉奖,从一名普通战士当上了班长、副排长,最难忘的是1974年12月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那一年,我19岁。
1975年4月,根据中央军委指示,除保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外,内地的建设兵团全部撤销。当时,我们山东生产建设兵团共有三个师,十四个直属团,三个独立团,四个独立营,包括兵团教导队和兵团医院共26个单位,约3万多人先后离开了兵团,走向了各自的工作岗位。兵团虽然撤销了,但我们从此有了当兵的历史,拥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兵团战士!我们播洒了汗水,奉献了青春,在共和国的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离开兵团后,我先是在费县工作了一段时间,1978年调回兖州,先后在兖州团县委、企业政治部、监察局、纪委、反贪局、检察院等单位工作,从一名工人到干部、科长、局长、副检察长,一路走来,是兵团的磨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那一段艰苦的兵团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姑娘、小伙,如今已是满头白发,每当与战友们聚会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望那一段难忘的兵团岁月。苍山,仍然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2025年夏
(本文原载文集《兵团岁月》第三期,后修改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