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海 | 悬骨(六)
马兽医的嘴巴也有把不住门的时候,可在这女人面前,招架的力道顿减,终是落败,恐慌逃去。胖大嫂家的母猪最终并没有流产。
但大嫂已不再放它出门。每日里,它拖着沉重的身子,咕咕咕咕咕咕自言自语着,在院子里溜达。
钱攒的身体越来越瘦,经常低咳一阵子,有时咳得直不起腰来,泪光点点的。妻子冷冷地看着他,满腔怒火:“该,活该!该!老龟孙!叫你少吸烟,少吸烟,跟杀了你似的。吸,吸,吸死你!整天跟烟筒一样,不花钱?!嗯!你看人家季部长,家大业大,那么有钱,还有人给送好烟好酒,不用花钱,可人家烟酒不沾。你看人家!你呢,除了姓钱,你还有什么?”钱攒平时最怕女人提季部长。其实季部长在台上时,也是五毒俱全的,即烟酒糖茶色。乡镇干部不会这几样,是没法开展工作的。
季刚转业,是很不适应乡镇工作的。烟酒不会,糖茶不用,酒场即色的场所能不沾就不沾。可时间长了,就有人骂在脸上:“你拿什么架子摆的什么谱?清高的什么?早年不就是个在湖边摸鱼的吗?还鼻涕邋遢,没个孩子模样。现在棉袄袖子上的鼻涕才干了几天?给你脸,你不要,等你求脸子的时候,恐怕没人给你了。”
季部长怕了。想起临转业时,部队领导交代:“季副连长,给你提个醒,下边不是我们的养猪场,要多长个心眼,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副连转业就是正连,约定俗成。回到地方,他时时提醒着自己,不能忘本,其实自己也不敢忘本。在部队,像自己这样的,本领不大,只要能干,领导就喜欣赏。自己已提了管理员了,照样跟没提干时差距不多,脏活累活抢着干,干得心甘情愿。老婆孩子在老家,自己一个人在部队,不找点事做,怪难受的。何况有赵管理员教的养猪的秘法子,虽不外传,但还经常试一试,并且是屡试不爽。季部长在部队养猪,他感觉当兵跟在生产队里没什么两样,他住在猪舍,开饭进食堂。父亲的几次探望,对他的进步促动很大。还有一个人不能忘记——这个人就是赵管理员,也算是他的恩人。
他是四川广元人,人温和,说话也好听。好听是指语调柔长和话语暖心。一个养猪的兵,谁去心疼你?他刚调来,分管猪场。一天,他看到猪场里有好多嘴尖腿长毛也长的猪,有的走路摇晃,有的小腿打颤,前腿打着后腿。对季部长说:“小季,我想请你清理出一个猪舍,咱们搞个实验,我要对这群老疙瘩专政。如做出成绩来,或许对你的进步有所帮助。咱们都是农村兵,干得出息了,我们都风光。”季说:“是!管理员。”给他敬礼。他还礼后说:“你娃子不要拘泥嘛。以后,穿着工作服,就不要行礼了。”
季说:“是!您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季部长整理好一个猪舍,赵管理员联系了连长,让他派了几个兵过来。在他的指点下,把猪龄长,长不大,肚子瘪瘪的三长即嘴长、腿长、毛长的家伙集中到新猪舍。干完了这项工作之后,他给季说:“小季,我打听到了,你有摸鱼的特长,我也喜欢。你肯定会捉黄鳝吧?”
季说:“会,不光会,我还特会。”季忙着找绳子,准备束腰用的。赵管理员说:“不用,有人跟我们拎桶。”
他们驻地,几乎是无人区,沟壑遍地,鱼儿泛滥,鳝鱼成灾。两个小时不到,他们俩抓了两桶黄鳝,将近三十斤。把它投进那个饿了一天多的猪舍里。
这些集中起来的家伙们,见了这些活物,兴奋异常,打斗争抢,乱成一窝。闹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数数,少了两头猪。不过,地上的血迹却是被舔食得干干净净。不出半年,这群猪出栏了。一个个膘肥体圆。季部长因此立功授奖,成为干部苗子培养。作经验介绍时,赵管理员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泄漏他的这个秘方。他给季说,他的爹爹就是靠的这种方法养猪,也养活了他们一家子人。爹爹经常赶场,专拣那些养得时间长,逃窝跳圈,挑食捣乱的长毛贼下手。这些猪在老家叫骒朗子,在原主家,已被厌恶,给钱就卖。买回家后,饿它一两天,然后,窝里投进几根活黄鳝。
只要它吃下,就等于吃了灵丹妙药。一旦黄鳝下肚,保准成功。吃了黄鳝的骒朗子肠清虫净,食欲大增,能吃贪睡,几个月就能催肥出栏。后来,赵管理员极力推荐季去了外军的养猪培训班。他上升后,又积极争取提拔季做他原来的职务,还教他学习文化。季转业时,赵已是后勤处主任了。
他转到地方,因不是爱耍心眼的人,故减少了不少的争斗。他也意识到,心太好,当不了官,有德无威,压不住众人。还是现实点好,不会就学,烟酒茶都要学。先说烟吧,一般人都有个基础,小孩儿儿时好拣烟头,学吸时,鼻子冒烟儿,挺好玩。大了,不少男人成了烟民。
当然,有例外,一部分干部的妻子儿女,出于好奇,可能在较短的时间里成长为烟民。一包烟好几块,娘哟,一根小白棍儿好几毛钱,能买斤把粮食了。我尝尝,什么味儿?这一尝就学会了。酒也好学,这高岗子往下洼子倒,不难吧?顶多呛几回。何况这辣水水儿,一瓶子,好的要好几块甚至十几块。
我的个亲娘哟,一口辣水水儿要上好几斤粮食了。我尝尝,你让我尝尝。嗯,嗯,辣,辣。季部长用上烟酒之后,他的妻子把这些活都学会了。家里待客,部长夫人也能代夫出征,喝倒他几个。不是夸张,季部长现如今的不少进步及布局,都是夫人的智慧。不该叫她部长夫人,应该叫她夫人部长,包括由部长夫人变成副乡长夫人。其实,早几年,就有人议论说,乡武装部让部长夫人开成了夫妻店了,夫人是没有编制的政委。对茶的讲究,季部长是从无到有。从在老家摸鱼到部队副连职干部,他从不讲究。
他把水叫茶,渴了拿着盛水容器或碗或瓢或塑料桶,咕咚咕咚的来上一下子。这里把开水叫茶,来了客人要抱柴点火烧碗茶给人家喝,这是农村人起码的待客之道。见了人客气地说喝口茶再走吧,就是喝口开水走的意思。季部长刚转业到武装部,是干事。干事就是干事儿的,所干的事里,应该有给部长泡茶这类的活。因自己平时很少有蹲办公室的经历和习惯,更没有坐下来喝茶的闲情逸致,居然连一杯茶都不会泡。自己的茶都不会泡,还怎么给部长泡,又怎么进步?他来到地方,要有样学样。办公室里,有看茶炉老头送来的开水。
老头家是菜农,干事很用功,生怕干部们缺了水,影响了革命工作。晚上,他要把政府大院里一天中排的尿挑回家。这东西浇芹菜最好,长得又肥又壮的还不空心。有时,老头把菜地里的菜拿到大院食堂来卖,还送食堂不少。他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有人开玩笑地说,老头,你应该一早把茶炉里的水挑去浇菜,还免去了许多的麻烦,引得众人都笑。季部长来到办公室,卫生有专人打扫过了。除了喝茶看报,找不到事情干。办公室里断不了茶叶,有时是用民兵训练经费;有时是部长用脸硬杠:训练不达标的村庄民兵连长,问是认打还是愿罚?如认打,就集中训练,接着考核达标。愿罚就简单了,茶叶五百克,少一克赔一斤。
茶叶现成,泡茶也好学,他很快改掉了几十年惯下的不渴不喝水的传统和牛饮习惯。他泡好茶,轻轻吸溜,慢慢品,二十年如一日,已练成了良好的茶风。就色方面,打死他也不敢嫖娼和有别的心思。但大环境下的灯红酒绿,他见识不少。比如,酒场上,邀请个漂亮小姐跳个舞,已无伤大雅。搂着柔柔的腰,手握着葱白儿般软软的小手,呼吸着如兰的香气,听着微微娇喘,领悟着内容丰富多彩的眼神,没有想法已不可能。致于下一步,就看自己掌握的一个度了。他的运气不坏,人应该有自知之明的,文化不高,能力有限,他没能再往上爬,但仍没耽误吃香的,喝辣的,是草都比地皮高的。他一直比较低调又知感恩。每年清明,都要到一百五十里开外给烈士大爷上坟,大爷被埋在牺牲地。已修成陵园,有专人管理,他慢慢打消了给他迁葬的打算。政府没有忘记他们,让他感动。哪里的黄土不埋忠骨?他一直思念大爷,感恩他带给全家的一切。他给爹上坟时,遇见了点麻烦。他爹是位勤劳的庄稼汉,一辈子省吃俭用,不讲究吃穿,等到季部长有出息了,爹没能享上福,就蹬腿西去了。
他永远忘不了爹在部队打他的那一巴掌,尽管爹曾打过他无数次的巴掌,唯那次刻骨铭心,使他一下像长大了几岁。确切地说,是爹的那一巴掌,把他打成了人,打成了国家干部。他带上家里最好的一瓶酒,给爹上坟。他知道,爹一辈子都没喝过那么好的酒。他打开酒瓶子,给爹斟了三杯,他又摆了几个小菜,还放上两双筷子。他双手捧起酒,叫了声爹,把酒撒到地上,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他坐下来,酒气也引出他的馋虫来,何不在这里陪爹喝上一杯?“爹,我陪您老喝上一杯。”“爹,我再陪您老喝上一杯。”“季部长,你给二叔上坟呢?”“哟,是三哥,你也上坟呢!”来人是三乱子,出了名的酒晕子。他正东倒西歪地,突然看见了酒,还是上好的酒,这可是不喝白不喝,他眼里一下射出了幸福的光芒。若说喝酒的人不要脸,这下又得到验证。
他赶上两步,偎到坟前:“我今天不喊你部长了,我叫你兄弟。
来,兄弟,我们一起陪二叔喝酒吧。”说着,三乱子不分场合地点,酒满茶浅,礼数全到。他吆喝着先敬二叔三杯,再陪二叔三杯,六杯酒下了肚子。接着,三乱子半跪着,将三个杯子斟满,端起杯子:“来,兄弟,咱每人陪咱的老人家喝三杯。”三乱子就是三乱子,处处有三,喝酒却不乱,还处处有理,简直就是理直气壮。季部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一会功夫,这瓶子酒就下了两个人的肚子了,幸好坟中的季老爷子开始时,替他们兄弟喝了三杯。
三乱子喝得不能走了,季部长也不敢离开。他捎信给三乱子的家人。
人家说,让他死吧!死了埋你们坟地的地角就行了。季部长又捎信让自己的弟弟弄地排车来拉。弟弟走到半路,听说哥哥用这么高贵的酒醉倒了外姓的人,他不干了,拉着空车回来了。
弟弟好喝,长那么大,就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他曾厚着脸皮,问过哥哥,说想尝尝这酒,哪怕一口呢。季部长信誓旦旦:“老二,你不要相信我有这酒。这酒除了咱县长才能喝上。”“我不信,我就亲耳听你小舅子说在你家喝过。”“他胡说,你听他吹。
当年,我托人把他送到部队,他说要好好干,争取当个志愿兵,不复员的。他干了几年?”弟弟对他很有意见。他也知道哥哥的难处,家里都是嫂子当家,有点好东西,都去了哥的丈母娘家了,自己味儿也闻不到一点。那天,弯树见他,先是干咳,接着空理胡须,从前额理到下巴,反复几次,如小猴沐浴,恶腔恶调道:“二乖我儿,今儿初几了,是大月小月,该你管我饭了吧?咳咳咳,大乖不管饭,你二乖管,你们不能把我托到墙头上吧?”“弯树,你狗日的是想找骂了。几天不见,你老得不擎天了,我看比俺大毛哥都老。你老怨谁?你老,找俺大毛哥算账去!”弯树被骂,突正色起来:“二叔,我说的是实际话,季部长收那么多好东西,你尝不到一口,再正常不过了。你没听人说,裨的亲戚是亲戚,屌的亲戚不是亲戚。你是屌的亲戚,是二屌。”
“弯树,我觉得你能说个人种话呢,不想,狗嘴还是吐不出象牙来,说着说着还是下了桥。三年没长成驴,你只能是一个驴驹子了,你存心想挨骂了。”虽住两个村子,但是互相认识,又是表叔爷们称呼,彼此笑骂两句,再正常不过。弯树这小子,见谁惹谁,似乎一回不挨骂,他就不自在。
可怜他爹娘跟他享福不多,耳朵跟子却没少发热了。见没人理会,季部长捎信给钱攒。见了钱攒,他如见救星。两人连拉带拽,拖死狗般把三乱子弄上地排车。弄得他感慨:“关健时刻,还是老战友能冲上前去。”季部长带着谦卑带着诚意去给老爹上坟,让三乱子搅了个七零八落。
事后,三乱子到处宣扬,炫耀,弄得满城风雨。他再去老家吃饭,弟弟不理他了。到家里,还算通情理的妻子,几乎到了不依不饶的程度。妻子正喷云吐雾,两眼喷火:“你干的好事儿,那瓶酒哪里去啦?关键时期你掉链子。这瓶酒是准备给俺爹给你的丈母爷过八十大寿的,我已经许过了,这回脸面铁定要不来了。”妻子是城里人出身,非农业户口。说她是城里人,是高抬她,充其量是个镇街上的人,爹有工作,在公社食堂,她从小住在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对外称大院。一说住大院,如雷贯耳,让人仰慕。刚解放时叫镇,后叫人民公社,又改成乡,最近酝酿再改成镇,还没挂牌。她的理论是,人是有层次的,乡镇的人高于乡村里的人。镇街的人,叫街滑子,一个街滑子,赶十个乡老怨。县城里的人叫城滑子,一个城滑子顶十个街滑子。还有市滑子、省滑子、京滑子,按十乘十计算。
一个京滑子的智慧要赶上多少个乡巴佬吧。她有一个特点,长得白。其实她小名就叫白子。因生下来就白,才取了这个名。
后来,人们都叫她白公子。白公子会享受。白公子有多白?一天,弯树在大桥,口水涟涟地给众人说起白公子的白:“街上的浴池一见季部长夫人进澡堂子就往外赶。因她身子太白,跟个大白鹅瓷娃娃一样,皮肤白细嫩,见过的人都说这女人是用牛奶捏成的,比得不少妇女失去了信心,都不敢进澡堂子了,让营业额下降。经理登门拜访,恳求她另选地方沐浴。”正说得头头是道呢,被当时已是季副乡长的季部长听到了,来了一阵乡骂:“你小子,不要人云亦云,胡说八道。小心我骂你娘。你爹跟我是老表。”要说一白遮百丑一点不假,白公子走到哪里都成焦点。传说还是有点根据的。据说,这几年,她确实是很少在乡镇驻地洗澡,不是澡堂不欢迎她,她是嫌这里卫生条件不好,空气不清爽。特别是由部长娘子变乡长夫人之后,她很愿意去城里洗。
那里有桑拿,有松骨推拿,有熏蒸,有人搓背,有人送茶水,送健力宝,送红牛饮料,送青萝卜,这里没有。更重要的是,有送礼的,最知道谁能给老季施加影响,能成就他们的事儿,知道她喜欢哪一口。城里不远,交通方便,进城洗洗澡,吃个饭,老季不习惯 ,她习惯。有人送的票券不去消费,不是浪费吗?最近正为香烟档次的下降而生气呢,退了二线,以往的孝子贤孙都跑到五线六线去了。近段时间,从部长时的“石林”,到当上副乡长后的“红塔山”,都有人想着。退二线后,又回到了“石林”,恐今后连这个牌子也保不住了,说不定哪天要抽“金鼎”了。
早年,一个算命的瞎子说白子是娘娘命。她说,虽不敢奢望,但也有几分自信,不指望能当上个人上人吧,可确实是享福的命。当年我跟这个乡巴佬结婚,是因为他在部队提了干部。
提了干部就有了前途,有了前途,就不愁跟他沾光。能最终成为养尊处优的又白又胖的官太太,还不是自己的命好?这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拖带满屋,一点没有落空 。没有我,能有姓季的今天?至于吃点、喝点、 抽点,他无福享受,我不顶上谁顶上。老母猪的肚皮下还能藏下多厚的膘油?穷小子,哼!你的日子算上了天了。他收下的东西,我不替他消费,谁替他消费?这也叫前方打仗,后方跳舞。也有眼红的,想吃,想喝,他们不配。季家老二,整天充香近,想蹭酒,就是不给他!老话说,爹死路远,娘死路断。以后各过各的日子,谁有谁吃。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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