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海 | 悬骨(七)
为那次上坟,组织上跟季乡长谈了话,说:老季呀,老同志,你太显山露水啊,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可哪一个没有酒肉穿肠过的经历?你这回弄得满城风雨,影响可不太好。出了这事,你的责任重大。季部长这回硬气:事出了,我很内疚。至于我拿什么酒上坟,谁也管不着,这是私事,与党性原则无关。朋友送我的东西,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如今的我,签字笔的水干了,有点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也是出一点少一点。组织上认为我有问题,可以理直气壮地查我,别吞吞吐吐地搔我。我可是当过兵的人,是一直肠子驴。谈话不欢而散。妻子说,什么事不跟我商量,自己作主,不行吧?这叫引火烧身。季部长说,你说得严重了。你知道,这是组织谈话,还是同级的乡组织干事。你听着,如是同级的纪委书记给谈话,就重些了。他们哪个的腚干净?就拿给我谈话的那小子,我吓唬他说,李书记,我给组织反映一问题,他一听喊他书记,笑呵呵的,说,季乡长,你说。当我说到有关单位腐败问题时,他连连摆手,说请您给纪委反映。你说的话,我没听见,我可没听见啊。
夜里,季部长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爹说: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这酒爹喝了,真是琼浆玉液啊,得多少粮食换一斤?我还想喝的,都叫三乱子那个孬种孩子给喝了。别跟这样的人交,他老辈就是懒汉孬种下三烂。他还口口声声说是你的亲兄弟,还说是两个娘两个爹的亲兄弟,那时候,你喝醉了,叫他骗了。他说他要改姓,叫季三乱。季家可不能要他,要了他,我今后也喝不上酒了。你把白天埋在我坟后的那个酒瓶子挖走,扔得远远的,免得我看着生气。事后,他又去了一趟爹的坟,他见烧过纸的地方又烧了新的纸灰,估计是弟弟烧的,不可能是季三乱。这事之后,三乱子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一天一个版本,弄得季部长很被动也很无奈。说就说吧,嘴长在他身上,谁又不能封得住?自那以后,三乱子自诩成了人上人。他说,在中国,喝过这酒的人不会超过两亿,自己的幸福感,已超过十亿以上的中国人了。他说自己不是在喝酒,是在治病。自染上酒瘾,他两手抖了起来,且越来越厉害,他怕得要死,就到处求医问药。一位不怕他早死的人告诉他,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痴恋喝酒难能可贵,只要坚持,马上会悟出办法的,这叫自医自病。果不其然,酒精激发了他的灵感,最好的药只有一剂——几杯一三五下肚,手不抖了,心不慌了,气也顺了,似乎还治好了全身不少地方的疼痛。
季部长来到坟前,站了一会儿,就去坟后,他掏了半天,竟没找到酒瓶子。知道他喝这酒的人不少,因三乱子的刮风,东西几个庄子,都知道他们喝了这酒,但知道他埋酒瓶子的人不多,难道爹也把这事托梦给了别人?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一个版本,季老二上坟,见坟后的土有人动过,他一想,是哥哥那天上坟动的。想想一瓶好酒便宜了外姓人,还是一个酒鬼,心里实在不能平衡。自己好这一口,哥哥不该跟嫂子一样,也那么小气。他经常帮哥家里干点活,也盼着弄顿好酒。吃饭时,总爱往哥的酒柜瞟上几眼,嫂子好象知道他的心思,不说破:“老二,你不要看你哥的那几瓶酒,都是有用的。常言道,过什么关,选什么将。谁都不舍得喝它们,说不定哪天请客送礼的,派上用场。别嫌弃酒孬,我想咱家里也不舍得卖粮食买什么好酒的。”说得季老二还没端杯子,脸先红了。一次,他在哥家喝多了,嫂子生气了。对人说,以后,季老二来干活行。干完活,给他半瓶酒让他抱着滚蛋!想喝,自己回家喝去!他抱怨哥那天来上坟,没有叫他,只要他能言上半个字,我也跟着来。让我跟着,天能塌下来吗?让我也来给爹献上三杯酒,再陪他老人家喝两盅,哪怕一盅呢。这真是终生遗憾。估计自己一辈子也舍不得买这样的酒喝。人不能跟命争,一母养九子,命运各不同。他烧完纸,见坟后新土,扒了几下,竟扒出了瓶子。他如获至宝,欣喜地拿回了家,拧开盖子,放到鼻子上闻着,直到听到妻子骂他下作,才倒过瓶口往杯子里倒。瓶里果然有酒,虽不多,但了却了他的终身遗憾。季部长觉着酒瓶子没了,了了爹的心愿就行,不再纠结瓶子的去处。
钱攒也想学老季的洒脱。面对妻子的吵骂,他的原则是,能躲则躲,躲不了的,则洗耳恭听。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感到胸中发闷,四肢无力。憋闷厉害了,他就狠狠吸烟。按他的说法:用烟呛呛痰,想透丝透丝。其实,他一直是干咳无痰,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总有些懒,很想偷空子睡上一阵子。家里睡不成,就逃到田间地头去睡。突然有一天,他急剧咳嗽起来,直不起腰来。有一股说恶臭不像恶臭、说腥臊不是腥臊的味儿,要从胸腔里喷出来,接着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等他醒来,又是一阵咳嗽,就呕出一滩血来。他全身发冷,身上的血像一下被抽干了,两眼冒出了金花。他捂住肚子,躬着腰,走回家来。妻子见了,翻着白眼,慢慢腾腾地说:“我看那,这几天里,你总是给我装猫变狗的,想偷懒了,是不是?我知道你这个人是属陀螺的,不抽不打你,是不想动弹。听说你最近还好到地里去睡觉,越来越是出工不想出力了。”钱攒无力回话,蔫蔫地坐到椅子上,望了一眼她。妻子被他的不声不哈所激怒,奔到他跟前,就要动武。骂道:“懒种!王八的孙子!眼看要秋忙了,你想耍滑头,是不是?甭想!嗯——”她看到钱攒的脸像蜡纸一般,直愣愣地看着她,依然不说话。便跳上前去,双手抓住他的前襟:“你这懒熊!说话呀,你哑巴啦?你哑巴了吗?”钱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死鱼一般的眼珠儿翻动了一下,朝她摆了摆手。她不无厌恶地看着他,不屑他的哑语手势。凶够了,才发现他嘴角残留的血丝,听到他急促地往外哈着气,却出不了声,一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她骂骂咧咧着跑到大桥,叫来村医。村医向她了解情况,她说不清,还喋喋不休于钱攒居然跑到荒郊野地里去偷睡觉等情节,骂他是横草倒了不竖,家里油瓶倒了不想扶一下的懒种。村医说,你说旁人懒,我相信,你骂你家大哥懒,咱全村的人都不能答应。问到钱攒,他以手指胸,半天没说出话来。突然,他又剧烈地咳漱起来。随后,又呕出一滩血来。村医躲闪着地上的血污,很权威地说:“抓紧去一趟王开医院吧!”
王开医院,是远近闻名的肺病专科医院。检查结果:肺癌晚期。
从医院回到家来,因超生被罚得走投无路的女儿、女婿来了。女儿抱住爹爹,大哭不止。女儿说:“我对不起俺爹俺娘啊!”在外打工的大儿子也回来了。看到长相酷似自己,脸儿已晒黑的儿子,他抚着他的头,泪眼婆娑。因没出过远门,儿子出去一年,几个地方受骗,最后,在一海边渔村总算落下了脚,给一渔场主管理鱼塘。老板管吃管住,按月结工资。接到讯息,场主给了他五百元钱,让他快去快回,说这里不能缺少人手。如不能来,早给准信,好快快找人。儿子给爹说,老板看中了他的活。临近一老板也看中了他,整天跟他套近呼,想挖人。他家有一瘸腿的女儿,想招他上门。他家女儿,人长得好,心眼也好,还是一高中毕业生,一次车祸落下了残疾。“我也想了,也不小了,这几年,好心人给我提亲,俺娘那脾气,说了几个,也不经打听。况且,我弟弟眼看也大了,也要你操心。我在外面,就一直挂念您。”
钱攒说,儿啊,天下吃饭都用碗,光喜勤快不喜懒。能在外面混,到哪不是吃饭干活?我这一生病,咱家更难了。怕你和三仔的媳妇更不好找了。想开了,哪里的黄土不养人?你好好干,就像爹当年在部队……钱攒说着,已说不下去了,两眼噙泪,轻轻咳着。
钱攒躺床歇着,其他人到外边开了个简短的小会。妻子的发言言简意赅且是一锤定音:“他这病,你们都看到了,医院也说了,已到晚期,没法子治了,神医华佗来了也是白搭。俗语说,治病治不了命。人的寿限都是阎王爷定就的。他想吃一点什么,咱就给他弄点什么吧。再一个,我听人说,草儿偏方能治大病。咱试试吧。”
听说钱攒病了,探望的来了,献药方子的也有不少。一个亲戚送来了一条肥壮的大花活蛇,要逮它时,它口里正衔着一只癞蛤蟆,外边露着两腿。蛇吃老鼠、青蛙,随处可见,但蛇吞蟾蜍,听说过,但亲眼见过的人不多,稀罕物。他是耐心等蛇整吞了癞蛤蟆后,将它活捉的。他坚信,这是神仙点化,来救好人生命的灵丹妙药。失去机会,遗恨万年。他把袋子提到钱家,老远高喊:“俺大哥有救啦!”
亲戚喝退众人,将蛇捆住脖子,放到锅里,锅盖上压了块石头,慢火煨煮。看得出,他的每一个步骤,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药物成形之前,决不让蛇蜍分离,否则,前功尽弃。那蛇先是在锅里翻江倒海,但一会的功夫,就没了动静。大约煮了一个小时,掀开锅盖,一股子腥腥臭臭的味道弥漫了满屋。亲戚顶住恶味,把它动手撕碎,还将一盆绿绿的汤水端到钱攒面前。他大口吞咽着,转眼功夫,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
真心话,钱攒不想死。尽管生活一塌糊涂,但是他想活下去。大儿子还没娶媳妇,二儿子三仔,更让他放心不下。这三仔转眼也这么大了,能够个什么料?三啊,你就不能长点心嘛!
随后的日子里,蝎子、蜈蚣、刺猬等吃了不少,总也不能见功。
人说,恨病吃药。对钱攒来说,他的求生欲强 ,无需劝说交代。他说,只要能让他活,叫他天天喝屎汤子,他也干。
季部长来了,拿来了不少的水果、点心,让钱攒一家十分感动。他拍着胸脯说:“老战友的痛苦就是我季某人的痛苦,有病能治尽治,能看尽看。看病用车,我老季包下了。”钱攒佝偻着腰,抚着战友的手不松,捧到怀里,泪水落到四只手上。他抽出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胸,接着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季部长也是泪水溢满了眼眶。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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