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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壁 | 逃离响水湾(上)

来源:本站    作者:鲁壁    时间:2024-04-05      分享到:


长篇小说《盲流女》精编之

 第一章  逃离响水湾(上)


1


雪艳爷爷咽气的当天晚上,族兄族弟们提着一盏马灯,抬起用草蓆捆卷起来的雪艳爷爷,踏着一路泥泞向姜家祖坟走去。没有哀乐,没有送葬队伍,没有看热闹围观的人群,只有雪艳一家三口,紧跟在蓆筒后面,哀哀泣泣压抑地哭着。事先挖好的土穴里,此时渗满了浑浊的水。有人回到饲养院,拿来那把长柄的大马勺,几人轮番往外泼;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全然无济于事。雪艳爹亲自把父亲遗体推到带水的土坑里说:“爹,别再难为弟兄们了。知道你去的不情愿,仔细想想,你两手一撒,两眼一闭,什么烦心事都没了,挺好的。你要是可怜兄弟们,风里雨里伺候你一天了,你就让水下去点,你好舒舒服服地躺里边……”

正在雪艳爹嘟哝着要埋土的时候,姜雪艳提着马灯四处照了照,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了除夕之夜爷爷带着自己到这里迎老里①的情景。那时,她对这些土堆感到神秘而恐惧,而现在她却有了一种亲近感;因为朝夕相伴的爷爷,从此也将长眠在这里。仅仅半年的时间,那个身子骨异常硬朗的慈祥爷爷,转眼间就变成了漂在水中的蓆筒子。她不知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不相信眼前的景象都是真实的;她觉得卷着爷爷的不是蓆筒子,而是平时下雨天他常披在身上的大蓑衣;眼前这个渗满水的土坑,也不是什么墓穴,而是村边地旁再平常不过的小土坑;爷爷不是被用蓆筒裹了即将被泥土掩埋永远在这里长眠,而是不小心一脚滑到了某个带水的土坑里。她要救爷爷上来,让爹将他背回家去,再让娘给他熬上一碗姜汤……想到这些,姜雪艳毫不犹豫地跳到泥坑里,使劲抓着那“蓑衣”往上拉扯,但不知为什么,叔叔伯伯们却极力反对她这样做,不是帮着她将爷爷从水坑里救上来,而是单单把她从水坑里拽了出来,然后便一锨泥一锨土地填起坑来。姜雪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蓑衣”渐渐沉入水底,而后被不断增加的泥土彻底掩埋起来。她恨这些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使劲往爷爷身上掩土的叔叔伯伯们,但她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和办法,只能躺在泥水里乱踢乱抓,面向苍天用自己的狂嚎与这一切抗争。

后来的几天,姜雪艳经常独自一人到爷爷坟前转上一圈,有时还带一点吃的或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纸片,自己学着卷成的喇叭筒旱烟卷。有天夜里,她对在磨道里②长吁短叹的爹和娘说:“奶奶回来了,正在爷爷坟上哭哩”。起初,雪艳爹和娘都不相信,认为她又在说迷怔话,但静心仔细听听,的确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坟地那边传来。一家人黑灯瞎火来到坟地,老远就听到有驴喘气的声音,走近一看,果然是雪艳奶奶正被雪艳表大爷扶着向驴车走来。一家人见了,不免又是一阵抱头痛哭。雪艳爹和娘责怪表兄不该把老人拉到坟地上,坚持要雪艳奶奶回家——也就是饲养院磨道里住上几天,哪怕一夜也行。雪艳奶奶态度却很坚决,说出的话不仅令一家人吃惊,连娘家侄子也被僵在了那里。她说:“唉!都别哭了,回去好好活着。今儿晚上哭他一场,我心里敞亮多了。磨坊不能回去,不是我受不了这个罪,怕跟他一样死到这里……雪艳被他们折腾毁了,那边二孩子③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盼想,咱可不能毁了他;以后他混好了,乱劲也可能过去,咱还指望他帮衬帮衬哩,咱要指望不上,还有咱雪艳哩,她才……”

听娘这么一说,雪艳爹也不好继续坚持,只得拍拍表兄的肩膀说:“按娘说的,赶紧走吧!路上小心点。”


2


毛驴车吱呀吱呀地走了,雪艳娘拉着雪艳跟着雪艳爹一齐往回走,姜雪艳突然挣脱娘的手说:“你们先走吧!我再待会儿。”“你不害怕?”“怕什么?有我爷爷在,我和他单独说句话。”

对姜雪艳越来越离谱的行为和话语,雪艳爹和娘十分忧虑和担心,但一时又毫无办法使她在迷怔中解脱出来,只得听凭苍天和命运对她继续摆布和戏弄。

姜雪艳转回到爷爷的坟前,久久地站立着;尽管白天她也无数次地伫立在这里,但似乎只有此时,只有在这万般寂静声息全无的夜幕中,她才能够敞开心扉把自己内心的痛苦煎熬悲愤抗争向着最慈祥的爷爷诉说。现在,她被人们用异样的目光所看待,被人认为着了魔或者说精神出现了问题,但她认为这是自己最大的胜利。不能别人想叫她怎样她就怎样——不能像牲口一样地把她哄赶到磨道里,她就变成驯服的牛马或听喝的毛驴;也不能说只许她老老实实不许她乱说乱动,她就真的变成聋子、瞎子、哑巴。她现在摆脱了揪斗,不参加劳动,愿上哪里上哪里,特别是大脑能自由地支配着自己的思维和默想功能,想想什么想什么,想说什么自己就对自己说什么,难道这不是最大的胜利吗?

正当她为自己的胜利所感慨,心里暂时得到舒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身影,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姜雪艳被惊,连退三步,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别怕别怕,我是洪山弯。”“山弯?你是谁家的祖宗,深更半夜怎么跑到我家祖坟上来了?”“你奶奶不是和你爷爷脱离关系了吗?俺大队工作组让我监视她,今天晚上,他们一出村我就跟着,一直跟到这里来了。”

“山弯”,姜雪艳此时看不清洪山弯的面容,但想起在学校时他那副有时滑稽的可爱的模样,不禁还是喊起了他的诨号:“山歪,以前我对你怎么样?”“那还用说,比俺爹俺娘还好。”想起那次进城参观阶级教育展览,是身为班长的姜雪艳领着几位同学救了自己,便又加了一句:“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什么救命恩人?算不上……不过我得问你一句,我奶奶来坟上的事,你打算回去怎么说?”“怎么说?我保证什么都不说,除非还有人监视我。”

姜雪艳深知,虽然洪山弯平时嘻嘻哈哈几乎没有正形,但骨子里还是十分善良很讲义气的,便靠近他一步,压低声音说:“这还差不多,赶紧走吧。”“天亮早着哩,慌什么?再说,见你一次多不容易。”“我现在可是那传染细菌的过街老鼠,躲都躲不及,哪里还有人想见我?”

3


对姜雪艳在队里遭遇的一切,三里五村几乎无人不晓,特别是当年已古稀的奶奶被侄子接回娘家,脱离了与家人的关系后,雪艳一家人更成了人们饭后茶余街谈巷议的焦点。作为监视雪艳奶奶的骨干人员,洪山弯当然清楚姜雪艳以及全家在队里遭受的磨难与非人待遇。不知有多少次,洪山弯确实想鼓起勇气,找到昔日的班长姜雪艳,把对她的思念、担心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心灵煎熬倾诉于她。现在,她不仅就在他的眼前,而且从刚才的谈话中根本听不出人们传说的关于姜雪艳已经魔怔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他觉得这是上天为他提供的千载难逢的向她表露心迹的好时机。

“雪艳,天地良心,在我心里,你可一直是纯洁的,他们对你的所有诬陷,早晚遭到报应。”“谢谢你,山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还能理解我。”“哪能呢?雪艳,你得相信大多数人是随波逐流,是出于无奈,真正想整人,通过整人达到自己目的能有几个?”“不用多,有一个人想置你于死地,恐怕你就永世难以翻身了。”“也是,不是人的人其实大有人在。”

两人可能同时想到了同学姜春华——好一阵子,谁也没再言语一声。沉默了一会,还是姜雪艳首先打破了眼前的尴尬:“山弯,走吧,我送你回去。”“你送我?我一个大男人,回来你不害怕?”“我现在是魔道,鬼都怕我,我还怕谁?”

洪山弯本来不想让姜雪艳摸黑去送自己,但想想自己的一腔话语还没来得及诉说,两人老站在坟地里也不是回事,便拉拉姜雪艳说:“走吧,一会儿我再送你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响水湾河堤上,其情其景和当年从城里参观阶级教育展览回来已是相去甚远。那时,同学们对未来有着多么美好的憧憬?而如今,不仅所有的理想早已破灭,而且同学之间毫不留情地挥舞起了阶级斗争的大棒;当初那个多才多艺、敢于担当、学习优秀、善良温柔,有着令人羡慕的美好前景,老师喜爱、同学敬仰的好班长,竟然被逼成了“魔道”,成了大会小会的批斗对象,而扛起专政大旗,对她施放明枪暗箭的,就是曾经亲如手足朝夕相处的好同学。

“听说春华和工作组的秦主任好上了?”洪山弯想把话题引到他要表达的意思上去,见自己的村子快到了,便停住脚,极不自然地,声音有些颤抖地打探道。见姜雪艳迟迟没有作答,便又向前挪移半步,声音更加颤颤地跟问一句:“什么时候考虑你的个人问题?”见姜雪艳依然不作回答,只好鼓起勇气上前拉住她的手说:“什么时候你能走进这个村子,走进我们家,走进我的生活?”

—— 未完待续 ——


注:①民间风俗。除夕之夜到祖坟上将已故祖先“接回家过年”。②是时,姜雪艳一家被赶往生产队饲养院磨坊里居住。③指雪艳表大爷的二儿子。为了他能顺利参军,雪艳奶奶不得不和自己的丈夫——“漏网地主”划清界限,在雪艳爷爷临死前住回自己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