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孝立 | 阎王点卯(小说连载上)
1
初夏的早晨,清风徐徐;曼妙的烟霞弥漫在小城郊外,路边的野花柔美艳丽。匆匆忙忙骑车急行的小民,对这乡村小景司空见惯,加之要赶点进城揽活,无心欣赏早已成为常态。突然,一辆轿车飞奔而来,小民一个“里”字未能出口,便连人带车被碾了过去……
阎王爷新近纳了一小,早晨上班迟上几只烟的工夫,也是常事。陈里长按照在阳间养成的事事争先的处事法则,火急火燎地寻到阎王殿前,见鬼门关紧闭,知道自己今儿又撞个头彩,兴奋之甚溢于言表。
等阎王升堂,陈里长迅疾拾级而上,虔诚至极地匍匐于阎王脚下。阎王爷命其抬起头来,与身旁判官耳语几句,然后正色道:“按照阴阳两界亿万年前之协定,根据尔之级别和阳间主簿对尔一生,尤其任职期间所做的记录和评判,阴界封尔为役使。”陈里长听封后,对“役使”一职不明就里,但略经推断,还是欣然往之。他想,古有刺使,今有大使,远房一个外甥就在加勒比海边某大使馆做过警卫,探亲回到村里,那叫一个威风……初到阴间,就得到一带“使”的官职,想必这前途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与陈里长一同前来报到的还有小民。
当时,他一门心思骑车行进,对周围的一切并不怎么在意;但驾车的陈里长,却因心虚,闯下了天力难回的大祸——他见同里的小民一边骑车一边向车内张望,转脸对身旁的女子说声:“坏了”,手一打颤,汽车便失去控制,碾过小民,猛地撞向路边超高压水泥电线杆……小民蜗行牛步,姗姗来迟,阎王爷甚为不悦,不免数落几句。
小民虽感冤枉,但也不敢辩讲冒犯,只能在心里嘀咕一番,为自己稍鸣不平而已。他想:自己也许在一瞬间瞥到了里长车内的女子,并且意识到那女子既非里长老婆,亦非里长女儿……虽说自己亲眼看到了里长的一点秘密,但绝非有意窥探,更何况还是隔着车窗玻璃;再往远里说了,自己看到的里长的这点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算作秘密,那也是早已公开或者说尽人皆知的秘密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自己仅仅翻了翻眼皮,为什么就到了罪已至死的地步呢?
其实,按照阎王的旨意,在判官所持的捕鬼单子里,并没小民的名号。阎王记挂着新近所纳之小,对小民迟迟不能到堂余怨未消,所以,对小民的内心嘀咕并未察觉,对小民的新鬼名分亦未作勘验,只是对小民草草做了例封,便速速退堂而去。
甚感冤屈的小民,原本以为只是陪里长到阴曹地府走上一趟,到阎王殿上打上一回官司,就能返回阳间。谁知……就在里长的轿车从自己身上碾过的刹那,他那尚未脱离躯体的灵魂分明清晰地看到:从自己躯体内流出的血是那样鲜红,而为这鲜血提供动力的心脏,还在尽职尽责,顽强地坚持着虽然微弱但却不失均匀的跳动……
起初,手持勾魂索的判官,分明扑向了里长身边的女子;只是眨眼的工夫,判官收下里长从那女子脖子上摘下来的,带着玉坠的,闪着光芒的珍珠项链,便向里长使个眼色,转身向小民扑来……小民感到:灵魂脱壳离开阳间的整个过程,其实并不像以前认知的那么恐怖——判官向自己扑来,只用那勾魂的索子在额头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化作了一片五颜六色,在空中流淌弥漫的气团;随即,美而奇妙的音乐在耳畔响起,一只灵魂的眼睛不知不觉中自然开启;只见判官边舞边唱,慈眉善目地在前边引路;灵魂被一只猛蚱似的、带有绚丽外壳的虫儿叮咬着,紧紧吸附于判官身后的琴弦上——琴声愈是悦耳,灵魂被吸附得愈是紧当;任尔怎样挣扎,灵魂企图摆脱判官的愿望,只能变成枉然。上殿之前,小民据理与那判官争执了一番;判官当然是不屑一顾,置之不理。小民还想找里长身边那女子为自己作证,无奈也是寻不到一丝踪迹。现在,听到阎王爷对自己的例封,知道一时半会很难回到阳间;对阳间的留恋,突然像井喷一样充塞了整个胸膛。他不知道阎王爷对自己新封的“监视”是何等一职,但根据自己在阳间累积的知识,可以判断:这“监视”无非是一顶一的闲差而已……“
唉!闲差就闲差吧!”考虑到初来乍到,正如在阳间一样,自己无钱无势不说,七亲六眷八姑九妗子,全是平头百姓……加之自己天生木讷,内心愚钝,且永远放不下架子,弯不了腰杆,陪不了笑脸……闲着也就闲着吧,倒也落得自在……
2
阴阳两界,毕竟就是两界。初到阴间的陈里长役使,对阳间的一切一时难以忘怀,对阴间的一些做派一时难以适应。尤其对“一监一役”式的鬼力资源管理方式,感到极难理解和适从。让他感到特难堪的,其实不在“一监一役”模式本身,而在于原本阳间的下属小民,到了阴曹地府,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一的“监视”。
除了对“一监一役”的管理体制颇有微词,陈里长对鬼间慵懒得出奇的作风甚感无奈,对“一监一役”下鬼们低得吓鬼的效率感到担忧。也许他感觉到对自己实施监视的小民,对此亦有情绪上的抵触,于是,便在一个风急雨大、夜黑路滑的鬼天气里,把小民拉到一个烂尾的鬼窟里,摆出阳间里长对小民居高临下那种姿态,撺掇小民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结束了对小民的撺掇,陈里长役使突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在阳间对小民们布置任务后才有的心情愉悦。他不甘心在小民监视之下长期担任役使之职;在他的人生哲学里,从没出现过低头和服从一词;在他的鬼生哲学里,他同样不想屈服于谁;如果短时间内,他不能把自己的役使和小民的监视做个对换,他将誓不为鬼!他见小民顺顺从从地离开了鬼窟,一个全新的、大胆的设想,便在愉悦心情驱使下,产生于他的鬼脑中……陈里长首先想做的是,针对阴间鬼力资源管理体制和效率低下问题,向阎王展开直谏。
这样,一来可以推销自己,引起阎王对自己这小小役使的注意;二来可以窥测一下阎王的为鬼之道,以便量体裁衣,伺机行事。打算清晰之后,便借阎王爷点卯之机,在众鬼面前展露了自己的头脸:“王爷,本鬼乃一小小役使,到阴间也是初来乍到,本来不该多嘴……”陈里长边说边用鬼眼偷偷瞅着阎王,见阎王并无烦感,便大起胆子,将“一监一役”效率低下,过多占用管理鬼员的观点和盘端了出来。阎王初听,觉得自己掌管阴曹地府几百上千万年以来,还从未有鬼提出这样有趣的问题,便对身旁的判官窃窃一笑,以戏谑的口吻连声说道:“高见!高见!既然尔用阴阳对比揣摩这一命题,不妨举例延展一番。”听了阎王的夸奖,陈里长信心倍增。他想举出里长选举的例子加以阐述,但一开头,觉得哪儿不对劲,于是话题一转,便将郡县归并单位,将众人集约于统揽部里,合众推进的工作模式详细叙述了一通。阎王听后,感觉虽然有些荒唐,但亦不乏新奇之术。赞扬几句吧,恐又失了地狱王爷的颜面,于是便对众鬼,当然亦是对陈里长极不情愿地解释道:“阴间不追求效率,亿万年一贯制,几乎没有改变。
鬼们需求简单,没有什么欲望,做起事来也没什么动力。尔说的‘一监一役’问题,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一是监视配置少了,役使们便趁机偷懒,鬼精灵鬼精灵嘛;二是少配一职监视,就须增配一职役使,这样做的结果,必然导致生产总量增加。刚才说了,鬼们的消费一如既往,多出来的这些东东要么库存,要么陈久变腐……增加库存以防灾欠吧,库容量有限不说,地狱也没个灾啊难啊什么的,根本没这必要。“还有,尔等不知,地狱空间狭小,不像阳间,可以入海登天,弄什么海底隧道太空育秧,等等等等。
除了阳间的人做了鬼,需要我这阎王安置,什么鸟鬼、鱼鬼、野猪鬼、大象鬼、老虎鬼、山鸡鬼……都得一一安置。这几年还好点,阳间体谅我这做阎王的艰难,想了不少办法,尽量把那飞禽走兽在阳间留存得长久一些;如果还像前些年那样,这王爷的职位再怎么神圣,我也不能再干了。“还有一点必须告诉尔等:虽然约定俗成阴阳两隔,阴阳相生,阴阳交错,但阴阳之间的沟通、协调还是需要下番工夫的……
困难的是,要想照顾好人鬼,就必须牺牲兽鸟鱼虫,可那狼豺虎豹所变之鬼,哪一个是好惹的?别看这些水中游物、山中走兽在阳间被赶得居无定所乃至踪迹灭绝,但在阴间,却是个个不可一世,牛B场面得很呢!尔要知道,一个兽鬼在地狱享有的空间,成百上千个人鬼难以企及;别说尔等役使、监视、判官,就连我这身居至高的王爷,有时也只能望而生叹、望而生畏,生怕一时小心不够,惹恼了哪个脾气大的,凭白里便生起闲气来……”
“话扯远了。”阎王自感一时兴起,说了一些不该对普通鬼众随意出口的话题,便把严厉重新挂到眉宇之间,口气舒缓但不失威严地说道:“尔等小小役使、监视、判官之流,本不该涉猎这些无厘之题。作为王爷,有责任提醒尔等:一监一役,是祖上传下来的规制,从来没鬼提出不妥;当然,也不可能因尔几句牢骚般的鬼话,就会随意更改;尔等只须谨守狱规,休再胡言乱语!”
—— 未完待续 ——
- 上一篇:上一篇:毕孝立 | 长篇小说《盲流女》精编之 第四章 孤雁南飞(中)
- 下一篇:下一篇:毕孝立 | 阎王点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