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七”的日子到了。按照里俗，陈里长撇在阳间的妻儿，将他生前住过的房间用过的器物清理打扫干净，撒过两遍驱鬼用的桃叶水，把那有意义的物件拣挑出来，每人留下一件两件的当做“死念儿”，其它或污浊或无用的，便一股脑儿地搬将坟前，借得一撮火苗，便全部化作青烟，顺风快递到地狱，物寻原主去了。

是日，陈里长闲来无事，正为转世投胎之事着急上火，忽见一缕青烟悠然而至，掐指一算，正是五七焚化寄递之日，鬼心不禁为之一颤，鬼眼里便流出两滴浑浊的泪水……

“地狱多事端，做鬼须谨慎！”短短几十天的小鬼生涯，已使那个曾经胸怀鬼志，企图在阴曹作为一番的陈里长役使，对此话深信不疑，并且处处留心，变得疑虑重重疑神疑鬼起来。在阴间，好像寻不到可以投靠的鬼事网，这就使陈役使早日投胎转世的宏愿变得复杂艰难起来。

阳间人常说：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思想的力量是无穷的……可在这阴曹地府，在这与阳间完全颠倒的地狱鬼界，任凭尔鬼脑怎样灵活，思想的触角多么广泛有力，得到的结果也只有鬼脑迸裂，空自悲叹……起初，是为了做个好鬼，后来是为了尽早转世，陈役使在这短短的小鬼生涯里，动了多少鬼脑筋？尽管横向层面没有熟鬼可以联络，但在纵向这短短的链条上，他还是把监视小民，直管判官甚至阎王老爷利用得无以复加。小民监视毕竟也是生鬼生脸的，除了把他拉到烂尾鬼窟，又是利诱又是哄骗，为自己提供一篇鬼话连篇，登载后被阎王大加赞赏的《慵懒颂》之外，其它方面，的确再无潜力可挖。

进入地狱的引路判官，也许因为收取了珍珠项链，前几日对自己还算照顾；但是，随着时日更迭，态度一日劣甚一日；别说为我所用，贪婪的目光经常投来只有穷鬼才能遭遇的鄙视。这也无所谓，作为阳间处理急难险重的行家里手，摆平一个小小的判官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他趁到大明劣鬼，永久不得转世的严嵩役使鬼府服役之机，支开监视小民，窃取了严府几百年舍不得使用的一对烛台，尔后，魔法般塞进了前来巡察的判官的挎兜。等阎王接到在陈里长授意下严府发出的举报，即刻前来调查校核之时，被抓现行的判官，纵使浑身长满鬼辩之口，又怎能将自己开脱得一清二楚？小试牛刀，陈里长役使收到了一石三鸟的奇特功效。他不仅意外获得了那两只烛台的奖励，而且阎王当场撤换了其顶头判官；同时，再一次引起了阎王对自己的近距离关注。

陈役使对此事加以分析并延展腾挪，得出的结论令其振奋：

第一，森严的地狱并非钢板一块，只要勤于开发鬼脑，貌似铜墙铁壁的魔窟鬼巢，定能撬出走牛的通道；

第二，他将获奖的烛台，连同从与严嵩有着同样鬼命的和珅家里盗取的一对红烛，打包送给了阎王新纳的那小，从而正式与王府搭上了关系；

第三，赶走了引路判官，自己利用一条项链拯救姚姬免于地狱一劫的短板，从此就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第四……提起姚姬，想想刚才悠然而至的那股青烟，陈里长役使猜想：在五七这大祭日子里，无论如何，姚姬会捎些东西给他的。他把收藏在鬼腹中的青烟，用鬼意念与放置在阎王殿上的5D复制联结起来，但是，打印的结果令其十分沮丧——在所有能够查到的祭品信息里，不论是物资的还是精神的，都显示不出哪怕姚姬一点点的痕迹！倒是不太招人待见的黄脸老婆和一向与自己为敌的叛逆女儿，把那人间使用过的一应物件，全无保留地焚化寄递过来。

陈里长说不明白自己对姚姬是失望还是思念，对那曾经的海誓山盟和哝哝唧唧，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动摇和怀疑。他从妻儿焚化寄递来的物件中，捡拾起他曾经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的《里长选举大纲》，后悔当初不该不听妻子女儿的劝阻，不该低眉顺眼，求亲告友，既搭脸面又送物质，着了魔般地参加什么副里长竞选。假如里长没有东窗事发，自己这副里长没有机会转正，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姚姬，也不会不顾公婆的白眼，背叛到外地辛苦务工的本分丈夫，向自己抛来诱人的绣球……

6

已经不习惯于沉闷寂寞的陈里长役使，对当初一只项链换取姚姬性命一事，此时产生了强烈的悔意。

他想：如果姚姬当初同来，他除了免却寂寞，遇事还能有个商量；哪会像现在，所有的郁闷，只能深藏于鬼腹，尤如一剂杀伤力极强的慢性毒药，昼夜吞噬着逐渐萎靡的鬼魂……做个好鬼的愿望板上钉钉地已经落空；投胎转世的事情涛声依旧，不知端倪；新近结识的阎王那小，也是不愠不火，揣摩不出她为咱这区区役使指点迷津的力度，到底能有多大……陈里长役使深深地苦恼着，对曾经如影随形的姚姬格外惦念有加。

走在鬼街上，每每见到一个鬼影从身边经过或远远地迎面而来，从那花花绿绿的衣着，到那婀娜而行的步态，几乎每一个拥有女鬼身份的游物，都能激起他跑上前去唤上一声“姚姬”的冲动。一天，在鬼店门口，迎面走来的女鬼老远地就止住了脚步。

陈里长役使觉得这次没有看错，他下意识地揉揉鬼眼，判定对面的女鬼，毫无疑问，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姚姬！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一头热的剃头挑子”。他知道那根本不是姚姬，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相遇，因为他们分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正所谓阴阳两隔，永世不得相见……对面那女鬼，几个轻盈的碎步，飘到陈里长面前，彩蝶戏花般喊了一声“陈役使！”。陈里长一句“姚姬”未能出口，便随女鬼飞离鬼街，直奔一个叫“荷花岛”的清凉地方而去……两鬼很快变得如胶似漆起来。投胎转世等一系列烦忧，早被陈里长役使抛掷到鬼脑之后。

一日，阎王点卯登殿，正与意中女鬼眉来眼去的陈役使，见阎王手里举着一张报纸，以为假借小民而署名自己的鬼文又有见报，兴奋之情不禁溢于言表，且向影子姚姬送出个生动鬼脸。“影子姚姬”乃陈役使对新结识女鬼的重新命名。自打那次在鬼店门口不期而遇，陈里长在鬼心里就认定了这身边女鬼，就是他的姚姬二世；因为她的一颦一笑，无不透露着与前世姚姬毫无二致的风韵与格调。

现在，他给影子姚姬送上一个鬼脸，相信她：定能通过这鬼脸，分享他此时无比的喜悦。正如她对他说的那样，之所以很快坠入他的温柔之乡，并非因为什么他所说的像极了“姚姬”，而是在她的鬼花心里，已经植根并生长出一棵“机灵、勇敢、才华”的令人爱慕的毒苗！稍顷，等阎王用他那地道的地狱京腔，把手中的报纸诵读完毕，“姚姬二世”对自己的崇拜，必将像一路上扬的股市，打造出崭新的升级版模式……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次，陈里长役使的如意鬼算盘，发生了颠覆性的错位；阎王爷手中所持报纸根本不是《阎王殿讯》，而是较早以前的一张《今日财神》。

“陈役使，本王问尔，前些日子本王诵读的尔那‘大作’，到底从何而来？”“这……回王爷……”陈役使以为诱惑小民为自己写稿的事情可能穿帮；面对王爷的问话，显然底气不足。“当初让尔谈创作体验，怪不得吞吞吐吐。”“王爷，本鬼如实交代。”听完陈役使的交代，阎王又问：“小民监视何在？”小民听宣，只得出列听候阎王发落。“小民监视，本王倒想听听，尔又是如何……”“回王爷：陈里长相逼甚急，小民无奈之际，正好在那烂尾鬼窟捡到旧报一张，便将上面一篇抄了……抄了送于里长。”

“尔等也不打听打听，<今日财神>是何等鬼刊？所抄作品的著者在地狱又享有何等声望？也怪本王轻率，还以为本殿列鬼亦有如此大才也！”

阎王正欲发落，前些日被陈役使诬陷排挤的引路判官突然出列，屈膝禀报道：“启禀王爷，小的罪该万死……”“本王问尔，为何今日才作举发？”“回王爷：陈役使诬陷下官一事，卑职到现在也只猜测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至于错拿小民一事，毕竟下官一时糊涂，收了人家的项链……”“好啊！好啊！看看吾央央地狱，竟然……气煞本王，气煞本王也！”

7

加勒比大洋的海风，漫过金色沙滩，透过翠绿椰林，吹进威廉姆·罗伯特庄园。庄园少主罗伯特·陈，结束了一天的功课，走进设在主楼对面的文体健身馆。

他先是在老师的陪伴下，练习了一会萨克斯，然后又到保龄球房放松了一会筋骨，这才来到室外的高尔夫球练习场……习练完毕，浑身是汗的罗伯特·陈，跳进大海与海浪搏击一番，然后回到洗浴房，又蒸又涮收拾干净，穿上他那具有身份标志的崭新套装，信步回到海边的靠椅上。

夕阳西下，海的对面缥缥缈缈，仿佛现出一片海市蜃楼。每当罗伯特·陈坐到海边，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转世前，在地狱度过的最后一段鬼日子——那天，气疯了的阎王爷，当即将引路判官、小民和陈里长役使三鬼收押归监。

好心的监官告诉他：“陈役使，在这儿打长谱吧，就你这罪孽，别说转世，恐怕连个役使也得撸了去了。”陈役使寝食难安，一夜之间鬼发全白。最后他把希望寄托于“姚姬二世”——他知道她不会置他的安危生死于不顾。果然，三天之后，陈役使迎来了探监的“姚姬二世”。他交待她去找找阎王那小，毕竟与她有过一面之交，送过她一对拥有六百年历史的古董烛台。

“姚姬二世”对陈役使的嘱托连连点头应承，但她知道，去找阎王那小，哪如直接去找阎王来得便捷？于是，在一个月残星淡的夜晚，她壮着胆子，叩开了阎王单独值守夜班的殿门。她告诉阎王自己前世在阳间的身份——托塔天王义女下凡人间所遗八十八代长孙女是也！她还告诉阎王：为了解救陈里长，她已向天庭表叔发出了宇宙快讯；为了解救陈里长，她愿牺牲她自己……陈里长役使转世罗伯特庄园少主的欢送仪式刚一结束，阎王爷便把陈役使拉至一偏殿——四目相对，手牵手入座，其亲其情就像久别重逢的挚友。

“陈少主啊，投胎可是技术活。此次尔有这么一个去处，本王不必说了，可要好好谢谢尔那什么二世……”见陈里长只笑不答，阎王又道：“尔这转世指标，本应安排给监视小民的，毕竟是错拿嘛……可这小民，明知自己即将转世，让他替尔承担一些责任，不过是点头之劳，可他？谁的面子都不给……这次把他扣留下来，何年何月才能转世，本王也许不会天天记着这等事情……”“我那姚姬二世？”“既然她愿做出牺牲，那就……再说，自从那晚见了本王，一时半会，她又怎么再来见尔？”…… ……告别地狱转投庄园，转眼一十八个春秋。陈少主每每闲来，透过椰林望向海滩，他的内心就像海水拍打着礁石，浪花朵朵，久久不能平息……

—— 本篇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