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毕孝立 ‖ 永远的休止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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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又是一片口号声,震得姜雪艳心脏一颤一颤的;整个脑袋几乎低到了胸前,大脑里一片空白茫然;她几乎站立不住,几次就要倾倒下去,但她还是顾及仅存的一点颜面,依靠身体仅有的一丝力量,勉强支撑住自己,任凭台上台下断断续续的呵斥声怒骂声在耳旁炸响。
“姜化文,你是怎样出卖同志,混进革命队伍的?”很显然,此时批判的矛头已经开始转向父亲。姜雪艳努力挣扎着抬起头,想看一看这个在自己脑海里印象并不清晰,只知他扛过抢、打过仗、多次立过战功的父亲,怎样应对眼前这又难堪又难应对的局面。
然而,她的目光还没到达台上,就被姜春华那光柱一般带着怒恶的目光拦截了回来,她绝望无力地再次将头低下,不敢再有哪怕一点自己支配自己内心的奢望。对会场里已经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姜雪艳越来越模糊。就在她大脑完全空白,眼前一黑就要倒下的时候,只听姜春华声嘶力竭地喊道:“把姜雪艳拉上来,让她当面与漏网地主、革命叛徒划清界限!”自己是怎样被几个臂带袖章的年轻人强行拖上台的,姜雪艳当时以至后来,几乎都没一点感觉或记忆。只记得上台以后,她被推到奶奶和娘中间,台上台下不断响起呼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姜春华让她与自己的爷爷和父亲划清界限,她艰难地张了几次口,想说什么自己不知道,或者说想说什么根本说不出;要不是身后那几人拖拽着,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
最后,姜春华还是背弃了绝对不会为难她的所谓承诺,向着姜雪艳已经完全弯曲、完全瘫软的后背发出了沉重而致命的一击:“既然她不愿意与漏网地主、革命叛徒划清界限,那就是甘愿与革命群众为敌,放弃大义灭亲,放弃立功赎罪的机会,自绝与革命、自绝与人民……”此时,姜雪艳的大脑和神经在经历了极度恐慌和紧张之后,较之先前稍稍平缓、稍稍有了一些感觉;姜春华的嘴脸她已能够看得比较清晰;台下攒动的人头、愤怒的拳头已经不能使她彻底窒息;身边的爷爷、父亲、娘和奶奶虽然弯曲着身体,但却坚强地站着,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对于姜春华揭发她的几条罪行,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并且在心里,此时,也只能在心里,一件一件、逐字逐句地加以反驳;此时,尽管她的内心受到极度摧残,但是,就在清醒的那一刻,她却坚定地相信,心灵真正受到摧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指挥着台上台下呼喊口号,不顾一切编造谎言,视真理如粪土的狂妄的叫嚣者。
“我再揭发几条!”见这个几乎丧失做人基本原则,已经发疯了的昔日同伴又要发言,姜雪艳先是浑身一机灵,翻腾不断的胃肠几乎倾倒而出;但是,狂躁重压下仅存的理智,很快使她平静下来,支撑她用倔强和不屈,顽强抵御着扑面而来的污言秽语。“第一条……”
由于声音提得很高,加上极度亢奋,姜春华的声音显得又尖又细、异常干瘪:“第一条,姜雪艳破坏运动、污蔑大好形势。去年夏天,同学们从县里阶级教育回来,她支使大头偷来对岸的西瓜,还说,这是无产阶级大西瓜,同志们!她把革命等同于西瓜,大家说反动不反动,打倒不打倒?”
“打倒”“反动”“反动”“打倒”……
台下又是一轮天崩地裂般的呼喊。
“第二条,书写反动诗歌,攻击革命。”姜春华从兜里掏出姜雪艳的日记本,举起来晃了晃说:“这是下午抄家抄到的她的反动日记,里面有一首诗,有几句我给大家念念:‘也许,再也听不到上课的铃声,因为教室与课桌早已被狂躁尘封,也许,再也不能迎着晨曦,追赶渐逝的黎明,因为,学校操场,正迷恋着野蛮骚动……’,大家听到了吧?那操场本来是批判反革命的,她却污蔑为‘正迷恋着野蛮和骚动’,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姜雪艳你该当何罪?”“打倒反动分子!”“打倒姜雪艳”……
“第三条,道德败坏、流氓成性。在学校就和老师同学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离校后更是胆大妄为,死不要脸,勾引队里的领导,勾引驻队干部……”
见姜二猴和秦大豹同时拿眼睛制止她,姜春华自知语言不当,有失队干部、驻队干部颜面,便及时更改腔调说:“她这种企图勾引干部下水的无耻行径,下贱不下贱?恶劣不恶劣?”“打倒小破鞋!”“打倒小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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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人群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各种脏话随口而出,整个会场一片混乱。正当姜春华不知怎样收场的时候,只见又有两个臂带袖章的年轻人,蹭的一声蹿上台来,不容分说,把姜雪艳按倒在地,脱下姜雪艳脚上的白色运动鞋,两只系在一起,拉起姜雪艳,往她脖子上一挂,断喝一声说:“走!大破鞋,跟着游街去!”就这样,一家人被推扯赶下台去,在姜春华等人押解下,顺着群众的呼喊洪流,将眼泪、冤屈和尊严全部抛落在大街小巷里。最终,一家人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饲养院的磨坊里,或蹲或坐在狭窄的磨道里,忍受着寒冷、饥饿和屈辱带给肉体和心灵的折磨。
黑暗中,雪艳娘首先抽泣起来;她后悔那天不该在不了解原由的情况下,没边没沿的数落自己的男人,在男人遭人欺负时,作为妻子,不但没能替他分担什么,而且还向他的伤口撒盐;让雪艳爹不仅承受那么多冤屈,而且没能得到应有的家庭温暖;她想安慰丈夫几句,想向他说些道歉的话。
“你说,谁这么丧良心,几百朝年的事了,还把信写到林场里,说咱是漏网地主,说你是……”
“那还有别人?谁咋呼的欢就是谁。”听雪艳爹接了一句又闷住了,雪艳娘继续抽泣着说道:“你也是,让你回家你就回家?半路上你不会跑啊?”
“林场眼下也是造反派掌权,我看他们也折腾不了多长时间,秩序一恢复,还得让我回去,我要是半路跑了,没罪过也成有罪过了。”雪艳爷爷赞成雪艳爹的说法,他觉得雪艳爹想得对做得也对:“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别看他们咋咋呼呼的,说不定哪天,高帽子就得戴到他们头上。”
“理是这个理,就是害了咱雪艳了。”雪艳娘说着,伸手向身边摸去,刚才还蹲在身边的雪艳不知哪里去了。“雪艳呢?”“雪艳呢?”,大家一阵慌乱,连忙出屋寻找。此时的姜雪艳已经悲愤、冤屈、绝望至极;她踉踉跄跄摸黑来到一个空牛圈里,不知是不是上天出于怜悯、大发慈悲之心,企望满足她以求速死、洗清冤屈的唯一愿望,还是命该如此、当有此劫,反正当她伸手摸索的时候,很快就在牛槽上找到了一根粗细合适、非常结实的牛缰绳。
此时,她已心无旁骛,感觉十分满足;觉得在她最最需要的时候,能够摸到此绳,这是上天给她的最好最后的恩赐。于是,她喜出望外地将缰绳揽在怀中,心中微笑着挽起了套子;她觉得这是她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和最最美好的结局;因为除了这样,根本没有任何其它一种方式,可以洗清她的冤屈、解脱她蒙受的无端羞辱。
她实在想不清楚,自己昨天晚上还兴高采烈地准备这准备那,今天天不亮就扛起行李,满怀希望,一路憧憬,步行二十多里,急奔城里而去,上午还跟文工团里的老师学了一首新歌,怎么到了下午,事情一下子就改变了呢?按照秦大豹她妈的说法,说团里经过研究,决定缩减名额,暂缓招收学员,并专门嘱咐赶车师傅,一定将自己安安全全地送回家中;难道是谁预谋好了,把自己打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按时回队,蒙受奇耻大辱吗?她更想象不出,昔日亲如姐妹的姜春华,内心竟是如此歹毒和凶险;她不知道,是什么赋予和重塑了姜春华任意编造谎言、欺凌昔日姐妹的卑劣能力和荒唐内心?
此时,她还想起了朱玉平、山歪、大头、姜二猴、秦大豹、甚至二猴媳妇;她不知男人之间、男人对女人的仇恨是否能够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只知二猴媳妇、姜春华这对女人,对自己的欺负,已经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不知为什么女人对女人一旦怀恨在心,什么样的损招都能使得出来,什么样的脏话都能泼向对方,不管冷枪还是暗箭,都要一股脑地射向对方,直到置于死地而后快。
对生活、对生存,她已不抱任何幻想。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乐章,已经到达谢幕时刻,即使离开这个世界,自己短暂的人生故事,也难以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廓,留下哪怕一点点痕迹;只有黑暗中套上绳索的躯体,像极了一尊完美的雕塑,成为永远的休止符,完成生命的最终定格;她觉得在目前这种背景下,所有的希望都会通向地狱,或者说都会通向天堂。正当她想通这一切,就要步向天堂的时候,听见爷爷奶奶、爹和娘哭喊着从外边找来。她什么也不愿再想,什么都不想再听,而是踮起脚尖,义无反顾地将绳套套到了脖子上。
当一家人七手八脚将在牛栏上吊着的姜雪艳解救下来的时候,姜雪艳已经陷入昏迷,是爷爷奶奶、爹和娘的呼喊和哭声,把她从通往天堂的路途中挽留下来;见雪艳渐渐苏醒,一家人又惊又喜、悲伤至极,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放声嚎啕起来。提着马灯站在一旁的老饲养员,抹抹眼泪,上前拉拉雪艳爹说:“化文,孩子没事就好,别再哭了,你爹你娘这把年纪了。”说着,把灯交到雪艳爹手里:“前边有我煮熟的地瓜头儿,拣好的挑一点儿,旁边那锅里的水,也是烧开的……”“谢谢叔。”
“谢什么?你知道,我不能给你拿过来。”
“我懂、我懂。”
“那就快去吧,省得一会儿来人。”雪艳爹来到前屋里,在给牲口煮食的大锅里,拣了一些烂得不很的煮地瓜,用衣襟兜着,回到磨坊里放下,然后又回去,用喂牲口的大马勺舀了一勺水回来,劝让爹娘妻儿多少吃一点;见家人都不动手,他先拿起一块带泥的地瓜,把皮扒掉,往嘴里边送边说:“还是那句话,这些人长不了,忍屈受辱也得熬着他们。”
见雪艳娘拿了一块递给雪艳,雪艳爹又说:“你这孩子,以后千万不能再犯糊涂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往那条路上想?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要是你没了,全家还怎么活下去?”说着说着,自己又哽咽起来;他这一引头儿,全家人抱在一起,又是一场大哭。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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