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岳 | 我的青春路过你
我曾在我的青春路过,我的青春也曾路过你。待从头,我情愿驻留,哪怕像留守、像等候、像找不到要找的人而原地不动。青春会凝固吧,像塔楼上一座老去的钟,时针、分针、秒针老得坠落一地,青春可否停留?
知道了,所有的曾经都随日月而去,让青春就这样路过你。
半空
这个秋天,是我在地面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季节,虽然依旧在天下,可还是随着好多人从地上来到地与天空之间。向导说,这样的高层,他们来过许多次,但是他们把人带到了,放下行李,就从来时的路走回去了。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从他们的背影,我突然觉出这旅行的无奈,地上和这里到天上竟是一样的路程,就算再高或更高些,天还是遥不可及的,而在地与天空之间,比如现在,我是高高远远被地抛弃了。
窗外,高风狂野地撕碎着云朵,没有树、房子,更没有人。那些云的碎片,招摇地翻卷,时而散乱,时而粘贴成无数的羽人,像在远古的疆场,一支终于流浪到尽头的部落,死死陷入漫山遍野的群兽的围困。
远处的天却不再透明,空气把云雾及尘埃混合成银灰的墙。
渐渐地靠近窗户,遥远的天边突然泛起刺眼的白光,我弄丢的那些地、房子和树,原来只是一座沙盘。许多细小的汽车的模型,蚂蚁似的游弋,尽如汪洋中的舢板,飘飘摇摇,以蚊子的轻浮练习着蛙泳、蝶泳、自由泳,甚至可爱又笨拙的狗刨。
我在地面上生活的时候,那些泥土常在雨天跟着印在地板上,所以我厌倦了住在地平线的日子,梦想有一天去空中的楼阁里。后来真的去了高楼上,远离了泥巴的岁月,和土地有关的烦恼没有了,和土地有关的乐趣也没有了。
命运有时候是不可思议的,比如,你不能安排它,它却能随随便便就把你的时光打发了,于是想逃离这被称作楼的地带,可是,来不及了。现在我们不是回到土地上去,而是更远离土地,也依旧远离天空。
后来,这里的男人和女人说,周末吧,周末到郊外,到乡间、到原野去,那些旧的、老的、沧桑的房子,那些竹篱草庐还可以自带帐篷——只要是浪漫的逃亡,尽可能远些吧。去了原以为再不去就要疯掉的地方,才知道,离开什么都有的地方才疯了呢!
千里迢迢、急不可耐找到的,却是一个错误。再往回走,那个曾经的过去已没有了,这就是人们一再重复的过程。
烟花的雨
晨起时分竟泊在一个停电的日子,窗帘的背后,没有朝阳的绯红。过往的暗夜与早间的阴霾,谁点亮上元的灯?
已近正午,太阳潜藏在愁云惨雾的魔术箱里,蔑视着忙于公转、自转的椭圆的球。在与蔚蓝衔接的夹层里,稠密到近乎凝固的云海,开始散出液体的牛毛。
正午终于来了,但那七色的光,被倾泻的水帘屏蔽着,椭圆的球上汪洋恣肆。向着苍茫的银色,窗外的天际骤然下沉,迷离瞬间,已漫天窒息般的棕红。
地平线下或有群爪牙尖利的豺狼,暴戾地撕开天幕。见那分裂的伤口,火一样炫然,疾速传来金属折断的声响。如铁的乌云,碎成截然的两块,刺痛中引爆了天的怒吼。
风雷起,天地动,潮流倾如注。苍穹震荡中,冷雨瑟瑟,已寒酸成白色的颗粒状,密密地倒在窗台下的泥泞。片刻,地表涌动跋扈的湍流,冰冷地鲸吞了它们。
也是在此时,火红的炉膛之上,釜中沸腾,元宵跳跃着满屋早春的芬芳。街上,年的爆竹,依然在雨中炸响威风凛凛的大年的涛声。
一枚巨大的休止符,像摇摆的呼啦圈,从天而降,套中了疯狂旋转的椭圆的球。
爆竹声暂时退却,安静的午后,躲进轻纱,留守暮色的降临。
青黛的夜,是狂风速递来的,雨伞被压迫成糖葫芦的样子或奇形怪状的树,在主人的高擎中绽放着街舞。想找一个许多许多楼忘了填补的缝隙,看看焰火的晚会。是缝隙,不是空地,更不是开阔地带,谁还那么奢侈?
风大雨也太疾,我可能迟到了,不然应该见了满天璀璨。我可能走错了方向,不然这么汹涌的人海波澜,怎会与我擦肩而相背呢?踌躇中,和我一起行走的人,也澎湃着如海浪潮,焰火在哪里?向我的左前方右后方漫卷而来的也是人海,难道都错乱了?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来,举目四望。拿走我们方位感的,竟不是焰火的晚会,而是骤然冲腾天际的更多的烟花。平地惊雷又起,世间一切的色彩径向长空。路人被四面锦绣所包围,以为哪个方向都是错的,却是呆立在辉煌的垓心。
错过的焰火已散去,新的烟花在人海中升起。原是只顾了走和寻找,而忘了驻足。
如此浩瀚的人海,烟花的雨,会寂寞吗?
梦断时分
熟悉的最陌生,比如梦。
冥冥中的思绪,会快乐,也会哀伤;会刻骨,也会忘却。
你在阳光下快乐的时候,一个遥想展开的透明的双翅,随你的视线飞去远方。但那理想的风筝,常会断了线,你听到折断的声音了吗?像风中的琵琶,骤然殒命于无名的箭镞,戛然地谢幕而去,然后是坠地的声音,这时候你会醒。如果你确定是醒着的,这就是白天的梦。这梦与白日梦无关,且送它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祈愿或憧憬吧。
美梦只是向往,越想去的地方就最遥远。不如,留一块净土,终身不去抵达。因为你只要不去,这地方就永远存在并美丽着。如果你为铭心的渴盼而焦灼,就尘封了它,纵然失望也小心翼翼地珍藏。因为一旦到了那里,你就发现,你并没有心满意足,而是一无所有。
我是酷爱旅行的人,去了太多地方。旅程之外的闲暇中,我回想那些风景时,才觉得我其实哪里都没去过。于是,我在新的旅行车上酣然入睡,游历风景时也尽力关闭知觉,碰巧视线撞到了什么好物,也紧锁心的门。所以我的旅行像梦,若有若无。
没有人拒绝美梦,正像没人愿意在噩梦里挣扎。就算醒来一枕黄粱,也不想在恐惧中停留片刻。
如果你做了一辈子的梦都是美梦的话,这些梦就白做了。没有愁云笼罩,天会晴朗,但若真的一直万里晴空,又会生出平淡乏味的慨叹。
人就是不愿待在矛盾里,没有矛盾又不知怎么待下去。所以,旅行是为着扔掉昨天的记忆包袱,而最后一只包袱里,最后一件东西却被留下。最后的一个什么,又让我想起昨天,以及出发的地点,于是为了记忆而返程吧。
梦会重复,重复多了就会遗忘。遗忘的来源,是太多梦境的相似与相同。
夜间的梦却又嘈杂,有憧憬也有更多悸动。白天没做完的在这里重演,或撕碎写好的剧本,即兴地也是随性和任性地演绎着,一点都不美丽。不想得到的,这境界里都有。
你可能在体验走向死亡的恐惧和无奈,胸口压着巨石,躯干被缚着,想呐喊,喉管被切断或阻塞。你说了一些自己都不懂的话,刀斧手的利器还是落下了。于是惊出一身冷汗,心头剑刺般疼痛,在你终于突然明白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你又惊异地醒来,还好,一切都不是真的……
昨夜已多远
昨夜和今天是没有距离的。在日历和钟表上,如流岁月的前锋,引领着有形或无形时光的按部就班。
我们的魂灵受了机械的蛊惑,光阴魔术般,用时针、分针的剪刀,在“12”这个奇怪的坐标上,把一个永不缺失的链条剪成片段,左边的是昨夜,右边的是今天。这刀剑般的坐标之所以另类,也在于它明明是“12”,却被几乎每一个人不假思索地也当作“0”和“24”。
这就是精明的人,用模糊数学乃至习惯用法,借助人类以外的机器而制造的人文。也正是这些律条,不仅让我们是我们自己,也让我们有了法度和准绳。再怎么驰骋宇宙,也无法逃脱自然与人文的尺子。在这把尺子面前,我们成为人类和人类理性的那一个分子。
我的夜,或无眠,或沉睡到漫天骄阳,从未给过那剪刀施展魔法的机会。太爱时光,所以珍重。岁月反倒悻悻的,恨之愈深爱之愈切,容忍着我的方式成为所有方式的一种。但理性让我恐慌,它所笼罩的错误,常是致命的——因为深刻,所以在发现错误时,可能无力回天。
我常反思我的所为,虽然不必喜欢感性的自己,但这肤浅中,可能给我庸俗的幸福。
快乐是无可非议的,如果人都感觉外面的世界无奈,拿一己快乐敷衍着追求,这个世界会让你快乐吗?地球是怎么死的,会因为我们的麻木拖到弥留之际给出答案吗?如果庸俗无可非议,地球只能死于欲望。每个人都快乐地膨胀私欲,或慵懒地萎缩生命的话,地球能奈何?
昨天白天,一位作家约我去他们的景区,感念这样的友情,真的。想着用适当的方法,尽快回复人家。再想起的时候,竟吓了一跳,我竟然现在才想起来。大约三天了吧,我想。连忙去博客翻看留言的日期,竟是昨天,仅隔了昨夜,十几个小时以前的事。
昨夜到今天竟如此漫长,这段距离中我做了许多事,竟如沧海桑田。
没有和今天断开的昨夜,有多远?
不能和今天断开的昨夜,已离开我们多远?
迟到的相守
和你的相守,远不是爱与不爱,只为我们曾经的相遇。一次邂逅,一生的缘,一万年积攒成的。你竟然迟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用有生之年在等。
不是那些旧的理由,西伯利亚的什么凝滞你的行程。一直在等你,天却愈发冷,地温也低。无缘天时、地利,谁赐我人和?我在北方的朔风里等,用一个人的守候。
别告诉我路上塞车,季节是有翅膀的,我无法飞向你,但我会等你的降临。
再过几天,是中国的大年,也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一个节日,离那个相聚亦即分别的预言只有几天了。就算我们相遇,还有多少时间在这个世界?你竟然迟到。中国的年,上下几千个四季的磁场,没有人拒绝这诱惑;那个舶来的节日,与大年相撞,让太多刻骨的等候终于成了分手。
年和节日已远,谁都不再指望昨天的海誓山盟,只留下我,在摇摇欲坠的峡谷边缘等待。风依旧,却不肯送来你,只胁迫无穷的泥沙,几乎把我埋葬。四野尘埃,将那灰黄的旋风,从我的头顶扯向迤逦的南国,再洒下如箭似矛的雨。
在我等你的时分,天堂竟也泥泞。女娲补过的天还有多少裂痕?那些远古的、天外的毒汁,把怨恨与憎恶积聚了太多,疯魔痴狂地颠覆我的宇宙。
来不及告诉你,等待中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当你见到一座仗剑驾车、有些像兵马俑的雕塑类物体,可能就是晴朗后在机场接你的那个人。狂风泥沙与古铜的天幕,已暧昧了夜与白昼。我在等待的无眠中,已不能倒下,即便沉睡或死亡,也因等待而站立着。
以为再也不能苏醒。你从天外赶来的约会,竟在这个季节最后的曙光里。
知道我的等待多长吗?由冬至夏,直等到最后一个惨淡的夜晚。我终于拥抱你,忘了等待与留守之痛。你的如约而至已成邂逅,但我拥有,但我相遇。
残酷的炼狱从冬天开始,直到夏的前夜我等到你。以为早成金石的双眸,再不能还原为晶体了。但你依旧炫目,携来的花一如天使婆娑的发,一如仙子温润的唇。
我在夏的前夜收到你。上帝给我的美丽赠品,你还是你。
本文选自《北方文学》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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