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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江夜雨 ‖ 莱河桥往事

来源:本站    作者:江夜雨    时间:2024-06-15      分享到:


题记:人生短暂而多彩,有欢乐,亦有悲伤;有所得,亦有所失去。有些记忆,永恒地沉淀于心灵一隅,在某个特殊时刻泛起,指引我们前行。

回家乡金乡探亲,在社区里遇到一位老相识,圆滚滚身形,闪着油光的大嘴唇子,满嘴轰轰跑火车,妥妥的社会人,充满江湖味儿,询问其在哪里高就,答曰“混桥头的”。我颇有些愕然,天下还有这等职业。回头思忖半天,他所言“桥头”大约是指莱河桥,桥东是有几间铺子的,桥下河道上沿建有沙子站,船只从微山湖一路过来,载些建筑用沙,满足当地之用。混桥头,大意是指在莱河桥头有话语权,大概是垄断着某些营生。想想不禁哂然,这哥们儿大概也江湖未路了。但莱河桥头诸多记忆却鲜活地涌现出来,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三十年时间,莱河桥的确在县城东部片区局面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这里确实也是一片俗世江湖。

老金乡县城东约三华里,有南北流向的河流曰莱河,通往鱼台县鱼城镇的县道上有桥曰莱河桥,其桥东路南路北有相对宽阔的空地,最早的建筑是路北的高河莱河桥供销社,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附近的村民相继开办了饭店、裁缝铺子,路南有华德饭店、电器维修店。桥头以东偏离大路向正东方向有下坡,正对着下坡的是高河莱河桥信用社和棉花收购站,东行则是西官庄、东官庄、牛桥、苏楼、李庄、康楼等一众村庄。记忆中,这里一度是东部片区的“CBD”,是进入金乡县城的必经之路,周边百姓的生活日用、农资、棉花销售及金融活动均可在这里得以实现和完成。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大部分日用品和农业生产资料由供销社实行专营。莱河桥头的供销社是座两层小楼,二楼与桥头空地平齐,开门向南,一楼则在路基下沿,被棉花收购站,开门向北,被棉花收购站圈在大院子里。记忆中供销社有十余间门市,黄色的木制玻璃柜台里陈列着肥皂、雪花膏、梳子、小圆镜子、文具、针头线脑等商品,后面则是高大的框架式货架,大宗的商品就摆在上面,诸如脸盆、铁锅、打气筒、胶鞋、收音机、布匹等,油盐酱醋等专用柜台则处于靠近门口的地方,另有农药、化肥、五金、条筐等则摆放在门市的空地里,供人挑选。供销社的女售货员们都很骄傲,平时喊上一声两声是不会答理你的,催急了,才吐出瓜子皮,慢腾腾地走过来,眼皮都不抬地问顾客“要啥?”,再慢腾腾地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交钱,五毛八分。”以致我每次去买东西都怀着深深的怯意,唯恐得罪了高冷的女售货员。那个年代,供销系统是吃国家粮的金饭碗,商品专营制度让他们炙手可热,是高含金量的工作岗位,没有社会关系的一般群众是很难获得这份工作的。童年时期,商品票证制度还未完全取销,记得买诸如煤油、糖、点心、布等还是要煤油票、糖票、粮票和布票的。那时家里五口人,点灯用的煤油供应大概是五斤,购买时不仅需要钱,还需要煤油票。这点煤油根本不能满足需要,所以家里常常要半年点柴油,墙壁熏得发黑不说,早上起来,鼻孔里满是黑乎乎的油烟。买煤油时,拎着空瓶子,走上二里路去供销社,交上煤油票和钱,售货员就用提子计量给灌到瓶子里。就这各路煤油,还常常缺货,并不是每天都能买到的。90年初,市场经济蓬勃发展,个体经济犹如雨后春笋,物资丰富起来,票证制度被取消,风光三十余年的供销社也走向了没落,售货员们纷纷下岗自谋生路,过起了艰辛的日子。多年后,我曾在桥头遇到过那位最为高冷的女售货员,与她的丈夫在桥头上摆了一个水果摊儿,满面尘灰烟火色,遇到顾客就热情打招呼,亲热得不得了,令人唏嘘不已!

供销社的西邻,九十年代初开办了莱河桥农村信用社代办点,也就是银行了。信用社是三上三下的二层小楼,安装了保险门的大门,里面是铁棂子,工作人员就在里面办公,单据或钱币铁棂子下面的凹槽里递进递出。附近的农民有了积蓄,就会拿到这里存款。与供销社相比,工作人员就热情得多了。每逢售粮、售棉旺季,就有信用社的工作人员骑了自行车进村入户吸纳存款。常去我们村的是附近魏楼村名字叫辛亭的工作人员,带着一个尼龙皮包,在农户的板凳上填写存款单,字写得十分工整,我记忆尤为深刻。记得那时有一款存款产品,利息特别高,三年零七个月就能实现本金翻番。我考上大学之后,父亲告诉我,在我上初中时在信用社里存了五六千元,所获甚多,让我不用担心大学期间的费用。信用社在莱河桥头存在了近二十年,后来随着桥的新建和道路拓宽,就搬离了原址,再后来银行改制,现在是农商银行了,信用社已成为历史。

供销社东邻是莱河桥棉花收购站,属高河供销社。每到秋意浓时,棉花收购站便迎来了高光时刻。门口棉农的地排车常常绵延数里。棉花统购统销政策指令供销社为唯一的棉花收购单位,如私自销售他人,则属于投机倒把,需承担刑事责任。棉站的工作人员,那精气神儿就上来了,眼睛照例是不看脚下的,全部斜眼向天,无视为了多卖几分钱的棉农的苦苦哀求,轻描淡写一句或压价或拒收。棉农们的身子便更低更弯了,一路小跑着追赶着那些工作人员,塞上几盒他们从不舍得抽的高档烟,或是一些土特产,换来的却是深深的鄙夷。我有时候常常想,这些人也出身于农民,也许只是一个临时工,但位置使得他们骄傲起来,自大起来,便高高的站在芸芸众生的头上,冷眼看人,没有任何的同情心、同理人,其与牲畜大抵也没有什么区别。很多这个年代成长起来的棉厂或是收购站的后代们,特别是父辈担任一官半职的,蒙了祖荫,觅得一份工作,也形成了唯我独尊的破落性格。数十年后,仍然端着架子,摆着谱子,老子天下第一,飘在天上没有落地。更有捧臭脚沆瀣一气者,跪言其出身干部家庭,顶礼膜拜。

供销社西邻是一家裁缝铺子,店主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名字叫做香兰。铺子里摆着几台上海牌的脚踏缝纫机,四壁挂满了制作好的成衣或是半成品,工作台上层层叠叠摆放着裁好的布料。八十年代的农村,还没有买成衣的习惯,女主人多是过年过节时买上几米布料,为家人做上一件新衣裳。量体裁衣,做衣服的客人要亲自上门,由店主拿着软尺细细地量了腰围、颈围、袖长、腿长,记在纸上,再问了紧身或是宽松,记在张上,用小夹子夹在布料上作标记。我曾经历过这些,所以记忆很清晰。女店主的手艺很好,在周围颇有口碑,她常常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摊开一方布料,按照纸上标记的尺寸,先用白色、粉色的粉饼在布料上划出衣服的样子,再拿起大剪刀“呲呲”一阵裁剪,干脆利落,上衣或裤子的拼块就出来了,再抱到缝纫机上,低头一阵猛踩,或锁边或缝合,很快一件衣服就做了出来。店主除了做衣服外,还收学生,收很少的学费,我的三姑曾在那里学习过,而且成绩不错,裁衣服得了真传。学成之后,爷爷为三姑买了缝纫机,从那以后,家里大人孩子的衣服及缝缝补补都由她负责了,我因此获益良多,会经常有新衣服穿,而且款式也很时髦。

缝纫铺子的西邻九十年代初期开办的个体饭馆,老板是我隔壁村子的女婿,可以做炒菜、凉菜,兼卖烟酒,同马路对面的华德饭店双雄并立,互为竞争对手,据说当年也是刀光剑影。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饭馆不是一般老百姓能够去的,倒不是去不起,而是长期贫困生活而养成过度节俭的习惯。在鲁西南,老百姓说一个人经常下饭馆,是贬义的,内涵此人不会过日子,属败家子之流。所以,两家饭馆的客人主要是供销社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周围村上的头面人物村干部和所谓的“先锋青年”(二流子),通常是中午或晚上,他们在里面划拳行令,粗口大嗓,喝着劣质白酒,抽着白莲大前门,满面赤红,豪情满怀。中间一言不合,拿起酒瓶就抡,操起板凳就砸,喝得也美,打得也惨。村上的二流子们喝多了,照例回村上会骂大街,从村东骂到村西,从村南骂到村北,骂村子里日子过得好的,骂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骂老天不公令他壮志难酬,力竭方休。

桥头河堤的二道滩,是沙子站。河道里的水泥船从北面运来建筑用的黄沙,卖给岸上沙子站的老板。那个年代还没有起重设备,沙子需要人力从船上挑上岸来,是个苦力活儿。我的父亲和村上几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壮年邻居就曾短期做这个活计。他们挑着300来斤黄沙,踩着颤悠悠的船板,再爬上40度坡度、200余米长的河堤,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一船上百吨的沙子,就靠着肩膀运送到河堤上。若干年后,我还记得那一条条青筋暴露、打着颤的小腿,如此的触目惊心。挑上一天,所获不过十余元,人回到家里,基本上动弹不得,躺在床上,话也不想说一句。很多年后,村上一个长期挑沙的大哥,患上了静脉曲张,腿上筋脉突显,溃烂,几近残疾。这种力气换来的钱,哪有可能会舍得到隔壁的饭馆里炒上两个菜,喝上一壶酒呢?

有商店、有饭馆、有铺子、有活计、有了人气,就有了江湖。莱河桥头也就有了自己的江湖,总有人热衷于不劳而获,靠所谓的拳头和头脑从别人口袋里掏钱。莱河桥头也有江湖势力,邻近村上的好勇斗狠之徒聚集在一起,也排上了位次。打架斗殴自然不在话下,偶尔有远处村庄的农民在桥头上支了摊子,这些人便蜂涌而至,轻则勒索点钱财,重则殴打流血。他们最热衷的一种行当叫做“割耳朵”。在鲁西南方言中意为借调解之名从中谋利。比如,两个外地人在桥头发生交通事故,争吵不休时,这些人中的一位就站出来,充当调解人,问受损一方需要赔偿多少,比如要求赔300元,调解人就会威逼利诱让肇事方赔偿600元,拿到钱后,再诱导恐吓受损方说对方只赔给200元,这样调解人就能净赚400元。这还是好的,后来,他们发展到自己“制造”事故,就像今天的碰瓷,一伙人一拥而上,猛宰外地肥羊。想来,我那个老相识,便是新时代的“混桥头”者吧!

时光荏苒,岁月不居。如今的莱河桥南移,并新建拓宽,桥头的诸种建筑也随着更高标准的道路修建已不见踪影,但那个老的莱河桥却愈发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带着淡淡的伤怀!感谢这些岁月的馈赠,使我们坚强无比,不惧人生风霜雪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