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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廖静仁 ‖ 资水旧事

来源:本站    作者:廖静仁    时间:2024-08-27      分享到:


作者简介

廖静仁,国家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

这里的一切当然是熟悉的。虽然许多年如流水般过去,往事却仿佛如江上的白帆从我的脑海中一页页翻了过去……

眼前就是崩洪滩了,我却在滩涂的崖咀处向右手边一折,踏上了一条时隐时现于杂草丛生中的纤道。不禁便昂起了头来:遥看白云成苍狗,但我的记忆却没有荒芜。

这不就是那一条曾经布满过我的童年及少年脚印的纤道么?时间确实有些久远,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尽管如此,内行人一看便知,我走路的姿式,挥手的姿式,以及蹲身和起身站立的姿式,还包括我身上散发出的某些气息,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出我曾经拉过纤,也驾过船的信息来。

尽管岁月如刀,在我黑红的脸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印痕,令我粗密的发丝日渐稀薄,但是童年和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受过的熏陶,却仍始终如胎记般烙进了你的人生。我于是笑了,这是自豪的笑。我是决意要来此找回些什么吗?是的。我在心里的回答很是坚定。就这么沿着资水步行,走得累了,也有些饿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候江中就飘浮着雾霭了,这雾当然有别于城里的,是乳白色的雾,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忽散忽聚。景致无论如何是最美的。可是我腹中饥饿,腿脚酸软,巴不得能有一处填饱肚子的地方。

然而偏偏蜿蜒于脚下的这条路,是一条多年不被人走了的荒废纤道。它的前方,旅社或酒肆或饭馆,自然是不会有的。在水声愈来愈响,浪涛愈来愈汹涌的时候,终于就见到一户人家了。也闻到了炊烟的温馨呢。这是一处怎样的长滩、险滩呢?滩涂弯弯曲曲,两壁悬崖对峙着,在这样的长滩行船或上或下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谁又说得准在这江壑之中没有掩埋着几多船夫或水手的尸骨!待再走近时就看得完全清楚了,只不过是一顶破烂船棚趴在纤道旁边。只要能讨得一碗饭吃就行,只要能借得五尺空隙躺上一宿就行。

此时的我别无他求。但是这样的长滩,这样的路,我自然是熟悉的。幼时就加入到拉纤的行列中,我跟父辈们走的就是这样的路。而且还有过不怕失望的经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吧,我似乎是受了神的指引或召唤,决意要离开纤道,离开资水,试图用自己的青春和激情趟出另外的一条人生之路来。我首先就有意选择了这样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来磨砺自己的意志。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小路呢?狭窄得顶多只能涉过一只脚板,而且又一忽儿没入水中,一忽儿挂在山腰上。过往行人,无不望路为之喟叹。我却一往无前地走在了这一条路上。好浓的雾啊!把整个江谷填得严严实实。我那双从小就被资水浸润得深不可测的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试图要穿透浓雾,盯进那同样是深不可测的江水。我那两只厚实的脚板仍然蹬着益阳板子草鞋。

那草鞋的后跟早已经磨穿,就连前掌上的鞋耳也断了好几只,穿与不穿,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一张渔网,就湿漉漉的搭在我壮实的肩膀上,那根棕红色的纲绳却始终牢牢地握在我的手中。我当时就是沿了这江岸小路去撒网的。看神采我似乎应该有些悒郁,又似乎是从容不迫。

脚下的乱石与刺条我倒是无所顾忌的,每走一步我都会迈得那么沉稳。这在外人看来,我并不是那么急着要把渔网撒出去。

前面的滩涂隐隐地传来了钢凿和铁锤的撞击声。只有这声音才会偶尔牵动我那钉子般钉进江水的目光。我似乎是被这声音深深地感动了!

绕过一个弯子,钢凿与铁锤敲响出双重奏的滩涂就在眼前了。滩涂上倒扣着一只木船。这一艘木船是什么时候被江河所抛弃的呢?我已经不止一次与它相遇了,也曾不止一次地激起过我的同情心:哦,这艘木船定是航行了很遥远、很遥远的里程吧,搏击和挫败过无数次风浪的袭击,闯过了无数次礁岩的暗算。

于是才显得这般疲倦,才喘息着蜷缩在这滩涂上……当第二次路过这滩涂时,我又呆呆地在这木船旁沉思默想了许久许久。是为它的残损惋惜呢,还是替它所取得过的胜利庆幸?——纵然,这艘船已经是遍体伤痕了,而且还有锈迹斑斑的铁钉参差不齐地从船底龇露出来——那是一排排锋利的牙齿呢,它曾啃咬过无数的明崖暗礁,无数的激浪漩涡……这一艘穿越过险滩、征服过狂涛的木船——如今毕竟有人来修补了。看到这情景,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是呵,信念有时也是需要修补的!这一回,我并没有再在倒扣着的木船处多作停留,而是匆匆地向前走去。只是我的脚步却迈得似乎更加沉重了。

就这样刚走出去几步,我又回过头来,向那艘不屈的木船投去了深情的一瞥……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一轮辉煌旭日,她像是刚从这江水中洗涤过的,湿漉漉的正挂在东边的山梁,那遮眼的浓雾一瞬间全都溃退了,消散了。更壮观的画面紧接着又出现了,但见江中的激流正喧啸着向前撞去、撞去。纵然,一股股激流被礁崖撞得粉碎了,它依旧还会聚集,再度向前、向前……前面是一道崖嘴。老远,我就发现了那儿在翻卷着银白色的细浪。那细浪似乎是在跳跃,又似乎是在向前浮游。呵嗬,上鱼群了!上鱼群了!心中一阵狂喜,我不顾一切向崖嘴奔去。我很快就要捕捉到希望了!此时此刻,我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顾了,那被砺石刺破的脚掌在流血,我似乎一点都不得而知。

来到崖嘴边,我还并没有来得及完全站稳身子,就“嚓——”地将网撒了出去。这一网撒得好圆哟!我激动得根本就无法再自我控制了。一颗年轻的心怦怦地撞击着胸口;手也瑟瑟地抖着。这时,我才想起要回过头去看看自己所走过的这条路。奇怪的是,这路却在我的瞳仁中变得平坦而又开阔了;我还觉得这江岸险峻的大山也并不会比此时的我更加高大哩。

是呵,我能不激动么?仅仅就为了这一瞬间的安慰,我已一连沿这江岸的小径走了整整三天哪!假如说,在这三天里我已经在这江河中撒过了九九——八十一网的话,那么,之前每一网又似乎都是一无所获的。而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我毕竟已真正地网住了希望!滔滔东去的江水哟,不正在为我奏响着一曲希望之歌么?

许久许久,我总算平静下来了。于是我开始虔诚地,缓缓地收着渔网。那纲绳颤颤的很是沉重。然而就在渔网即将拉出水面时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晕眩,一阵从未有过的晕眩。手就僵在半空,眼睛也不敢再看渔网……哦,那银白色的细浪并不是鱼鳞的闪光,而只是被崖嘴拌着激流泛起的浪花……太阳西沉了。

碧蓝碧蓝的江水已成了深黑色。我身后滩涂上敲响的凿与锤的双重奏早就已经听不清了。兴许,那船已完完全全地修补好了。那么就在明天,它又会去远航的。去和风浪搏斗、暗礁撞击,去显示它生命存在的价值!难道真是这样——人,就是靠了意念中的一线希望所支撑的?一旦那一线希望断绝了他就会垮下去?这么说我已经不会再来这江边撒网了,我已不会再向生活的长河撒网了?我喃喃自问着,许久许久,便有一个声音从我的胸腔里迸了出来——你不是那样的弱者!你的手中仍然牢牢地握着那根棕红色的纲绳!有纲绳在手,就有希望在心!

浩淼的江天,我撒下了一张渔网

夕阳跌进了江水的深渊

白帆收敛了迎风的翅膀

江鸥从我的身边匿去

礁崖粉碎了奔腾的激浪

流水却依旧一往无前

百折不回,向着大洋

——信念的纲绳在手

心中闪耀着不灭的希望

也就是在那个不眠的夜晚,我便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心境与情绪填进了方格稿笺,居然在不久的日子里,省刊《湘江文学》上便破天荒出现了我的大名。从此我便义无反顾走上了另一条希望与失望交织着的人生道路……而且一走便是几十个春秋过。是走得迟疑了么?是走得犹豫了么?我这次回过头来重走纤道、寻找船帮,是否又是受了神的指引?


然而,迎接我的并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一条狗,一条黑毛狼狗。

这种狗自然很高大,相貌也很凶残,乍一看,我的灵魂都要出窍了。就这么站着吧,还是以静制动好。我敢起誓,我是决不会为难它的,量力而行,我没有为难它的本事。弱肉强食,此时此地,它是强者。它像是在嗅着什么,猜度什么。我们大概对峙了有分把钟吧,怕是见我并无恶意,它便缓缓地开始摇着尾巴了,眸子里,也溢出了温和的光泽。

是的,还是以诚相待好,彼此都克制点,便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我低语着说。这样的时候,狗就又钻进船棚罩成的“屋”里去了,它刚进去,便有一老孺从低矮的棚屋里钻出,看上去约摸七十几岁年纪吧。她见了我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无陌生的感觉,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你到哪里去。莫非是那条黑毛狼狗已经把它嗅觉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她了?然后又淡淡地一笑,不是缘份不碰面,她说着,便把我让进了她的“家”里。家里就她一人,以及,那条黑毛狼狗。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就着一顶行将破烂的船棚,而且是在这荒寂的野外,在这滔滔滚滚的江岸边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归宿!当然了,兴许是我在瞎猜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归宿?仿佛是在回答我,一个声音便响了:如果他和船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我自己老死。这声音是出自眼前这位老妇人之口么?

正疑惑间,就似乎又听到一个喑哑的回答声了:我回来啦,就在你身边的江壑里。声音飘飘渺渺的,似从遥远处传来,又像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是一个谜。谜底就藏在她那哀怨而坚毅的双眸中。妇人转过身去,待再转过身来时,已将一碗米饭递在我的眼前了。人在饥饿时吃就是最重大、最新颖、最鲜明的主题。我一顿狼吞虎咽着。那一条黑毛狼狗就趴在妇人的身边,贪馋地望着我,并不时地抵舔舌头,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看得出来它似乎有些妒嫉,也有几分委屈。莫非是它和它的主人都还没吃,而是把自己口中的这点食物省给我了么?

稍有迟疑时妇人就先发话了:恕我直言,你也是资水船帮的后代,有一股水腥气在身上,这是它嗅出来的。她朝黑毛狗满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又说,只是我家里没有么子好东西待你,就这粗茶淡饭,你敞开肚子呷吧,呷饱了就睡一觉,这里前去几十里都冇得人家借宿哩!黑毛狗使劲地摇着尾巴,目光里却溢出了浅浅的哀愁。乡音热切人心暖。

还须作什么回答?此时此地于此种情境中,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不必再打听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什么能在这地方安身立命了。人的一生漫长,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来都是合理的。且莫惊扰她,让她长相厮守着一团谜,于这荒寂又喧闹的江峡中度过企盼的人生吧。资水沉沉地滚过去,夜,倏忽就很深了。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

然而,那妇人,那黑毛狼狗,他们默默地守候在这残破船棚的“家”门口,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注目在凝视着什么。这情景,仰躺在船棚中温热被窝里的我却是看得非常真切的。非常真切,永世难忘……就如同难以忘记童年、少年时我自己在船上和在这条纤道上的故事。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资水的纤道上和船帮里度过的。那时候家乡还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一条汹涌着滚滚激流的资水无疑便成了我的父辈们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径。有一首辛酸的船谣一代又一代流传着:

资水行船莫单帮,

单帮攒钱不久长,

一旦碰到江中鬼,

船毁货丢人亦亡。

所谓船帮,一般是由七、八条以上的帆船所组成,船上人丁相互帮衬,形同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资水中、上游沿岸自古以来就盛产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帮,就是经常满载着这类货物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然后再从汉口、南京等地装了食盐或布匹销售给资水两岸的商行。倏忽间记起这一首辛酸的船谣时,我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揪心而断肠的时光了。

纤狗儿,你也该消停消停哒,船头船尾乱爬么子嘛,还怕冇得你卖力气的时候啊!这是我母亲的声音。父母痛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我母亲总是巴望着她儿子早日长成一条壮汉,又总是想时常把我拴在身边。

是的,每逢货船走顺水时,我们父子几人同母亲,便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唯有掌艄的爷爷便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抓舵柄,这毕竟是闯滩冲峡呵,他是不敢有一丝松懈的。若是船往上行,我们便纷纷系了纤搭肩上岸,四脚四手形同狗爬着匐匍拉纤。船与船紧紧地咬着,纤夫们一队队相衔,喊着号子,打着口哨,艰辛中充满着乐趣。而如果是遇上了较长的滩峡,便只得停船调整队伍,船帮中除舩公外的男女人丁排成长队,把船一条条拉过长滩再分别启锚。领头纤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气的汉子,他手揽一大串纤缆匐匍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步一声号子,后面的则应着号子声,合着脚步,寸寸节节向前逼进。拉到紧要处,一个脚趾头便是一颗铁钉,牢牢地钉紧纤道,腰杆弯成桥拱状,双手张开着总想能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咙里喘着粗气,口中呼着号子,衣服是早就扔进了船仓的,全身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叉,阳光的曝晒下,闪着油亮汗光的身躯鼓胀着黝黑的肌腱,在汹涌着滚滚激流的滩峡江岸上定格成一队力与美的铜雕……长滩过去,这群拉纤的男人或女人便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头上,沐着浸凉的江风,欣赏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间最美好、最惬意的一种享受哦!

然而不久,我们家脱离了船帮。这无疑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往事。那时候我爷爷还不到60岁,他已经亲自主持为我伯父添置了一条新船,让伯父家独立门户跑水上活计了,而我也刚好初小毕业,父亲又正值壮年,加上能吃苦耐劳的母亲同正在成长中的我们兄弟三,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强盛的一族了。我父亲是一把拉头纤的好手,身强力壮,性格刚烈,就是他提出要独立门户的。没有了船队的拖累,一家人轻捷简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我们家那条旧船便换了新船,也确实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开春从汉口装了满船食盐返航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天。暴雨中的江水如同千军万马在狂奔。这样的时候,我们家的新船已经停泊在挨近唐家观小镇下游不到十里的一个水湾里,只须拉过眼前的那道长滩——崩洪滩,满船食盐便可脱手给镇上的商行换钱了。掌艄的是我爷爷,他起初还有着几分犹豫,双眉紧锁,少言寡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凭着他行船数十载的经验,一定知道在暴涨洪水的时候顶着巨浪洪涛闯崩洪滩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可我那性烈气盛的父亲见暴雨稍有了停歇,却执意要启锚开船。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老白干后,粗声大气地吆喝道:船到顶风也能开,我就不信这个邪!话音未落,便催促我们兄弟上岸解缆拉纤。爷爷明白已阻止不了,只得勉为其难地升起了帆篷……此时雨点子仍在飘着,我父亲赤着膀子在前牛吼般一声号子喊响,满载货物的木船便缓缓地离开了江湾。

纤夫拉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号子声从我们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峡中回荡着……

资水源远流长近千里,有滩峡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我们眼前的崩洪滩,便是这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道滩峡。船已经进入崩洪滩中段了,那被两岸群山突然逼得狭窄的江流咆哮着,翻腾着,其声势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谚说:不是硬汉莫驾船,驾船的硬汉胆包天,有朝一日遇险境,神莫慌,意莫乱!我父亲当然是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闯滩过峡,从未见他有过惧色,然而此时,从他那粗犷嗓门中吼喊出来的号子声,却有着几分隐隐的慌乱了,我已经不敢抬眼看父亲,只照样地把弯成了桥拱状的稚嫩腰杆子拼命伸直,将小小的脚趾头使劲地扣进纤道,匍匐着尾随在我父母亲和兄长的身后。但听到从前面传过来的咔吧咔吧声,我已经知道父亲那钢铁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亲负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我们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号子声已经乱了,气也已经接不上了,而水势却仍在上涨,巨浪一个大似一个地盖将过来,船舱里进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我那有着丰富行船经验的爷爷已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砍断纤缆,以求保护住江岸上挣扎得精疲力尽的儿孙们,不然,渗水的盐船一旦横头逆转,那是会把紧系在纤缆上的一家人全都拖入滚滚洪流的。说时迟,那时快,我那掌艄的爷爷一跃而起,冲向船头,从船板上抓起那一柄明晃晃的镇妖板斧,手起斧落,绳缆便啪地一声成了两截……行船从此莫单帮啊——这是我爷爷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声。我爷爷被突然断裂的纤缆抽得如同陀螺般坠入了激浪洪涛;船翻着滚着在汹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无数碎片……待我们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省悟过来时,悲剧已经酿成,一切都已成定局而且无可挽回了。爷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在下游的江湾里被打捞上岸的,母亲托人扯了几丈粗白布为爷爷裹住尸体。牛高马大、性情刚烈的我的父亲一下子崩溃了,仿佛一时间密黑的头发全都白了,他轰然一声跪在爷爷的尸体旁,两个拳头鼓点般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泪如雨下,在无言地忏悔着……当然没有责备的声音,因为一切责备都已与事无补。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无声地淌着忏悔的泪水。我也长跪着,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爷爷临终前喊出的那一句“行船从此莫单帮啊”的警语。资水是凶险的,但资水的传统是美好的:一家遭难,众人相帮。一场天灾人祸过去,船帮众人掏钱相帮,又为我们家购置了一条几经修补过的半旧木船。我父亲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当着上百名老少男女的面发下重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用在整个船帮上,再也不见利负义跑单帮了。否则,他将抛尸江峡。时间如同资江流水滔滔远逝。自那以后,船帮的拉纤队伍中,我的父亲仍然是一名拉头纤的纤夫。他那牛高马大、铁打铜铸般的身影,便成了我记忆中负重拉纤的永远坐标。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众人齐心哪——嗬嘿!

莫单帮啊——嗬嘿!

纤夫号子声再度在江峡中响起时,便已经注入了新的内涵。这内涵中无疑包括着死者对生死的劝勉和告诫,更包括着生者对死者的承诺与悼念。我们家的那一条木船始终是走在船帮中的最后面(是不是象征着那是资水跑过单帮的最后一条船呢?),所不同的是,船上的帆篷却布满着斑斑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页血色的红帆如火一般燃烧着、燃烧着——那是一页用包裹过我爷爷尸体的布匹所缝织成的红帆啊!——红帆船!红帆船!她将永远在我记忆的江河里行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