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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李兴甲 ‖ 邹城根脉纪王城:一个蜘蛛图腾的千年嬗变

来源:本站    作者:李兴甲    时间:2025-08-25      分享到:


邾国故城与纪王城,是同一片土地上纠缠的古今双影,还是血脉相连的文明孪生?纪王城之名,缘何而起,又承载着怎样的历史烟云?何以它们被尊为邹城根脉,深扎于时光的岩层?那由邾国血脉延续而来的邹县治所,又是在何时,悄然从峄山温暖的南麓,迁徙至岗山的怀抱?追寻邹城源头的幽光,我们需将目光投向一个更为古老的起点——一个以蜘蛛为神圣图腾的氏族,邾。他们的故事,正是解读这片土地深层密码的基石。

远古的鲁南大地上,邹城区域生息着一支虔敬的氏族,他们将蜘蛛奉若神明,视作血脉的始祖与守护者。这灵动的生灵,不仅是图腾,更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族徽。于是,他们自称“邾”。这里是东夷邾氏部落的摇篮,亦是炎帝后裔耕耘的故土。夏商之际,先民们便在此筑城立国,一个以蜘蛛图腾凝聚的土著方国——古邾国,已在历史的晨曦中悄然成形。

周武王克商定鼎,分封天下。颛臾后裔曹侠,受命于邾地(其时邾国已依附商朝存在多年),建立邾国,臣服于周。曹侠携曹姓族人徙居邾地,与世代扎根于此的土著邾氏族交融共生。经年累月,血脉与文明相互渗透,一个融合了曹姓统治者与邾族血脉的新民族在此诞生。他们承继了古老的蜘蛛图腾,国号、族氏,皆以“邾”为名。此后,邾国在春秋风云中跌宕起伏,更衍生出小邾与滥国。曹侠,这位肇基之主,亦被后世尊为曹、朱、邾、颜、邹、娄等诸多姓氏共奉的始祖。

峄山南麓,坐落着一个名为“纪王城”的古老村落。村中古柏森然,虬枝盘结,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悠长。顾名思义,“纪王城”当与某位“纪王”渊源深厚。然而,问及“纪王”为谁,不仅村民茫然,地方典籍亦语焉不详,迷雾重重。但“纪王城”之名确乎古老,金代已称“纪王村”。若再向前追溯一千五百年,至春秋鼎盛之时,此地绝非寻常村落,而是一座繁华的“国都”——诸侯争霸中的邾国都城。两千六百年前的邾国,正是纪王城血脉所系的根柢,亦是今日邹城文明发轫的源头。

足下是纪王城的泥土,俯拾间,散落的灰色陶片在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拾起一片,粗粝的触感裹挟着地底的凉意,指尖摩挲过两千多年前匠人遗留的指纹或刮痕——刹那间,时光厚重的壁垒仿佛被这微小的碎片悄然洞穿。纪王城的身世,须从邾国说起。回溯至鲁文公十三年(公元前614年),邾文公以龟甲占卜,决意“迁于绎”(古“绎”通“峄”),择定峄山之阳为新的国都。他率臣民大兴土木,经年累月,终筑起宏大的邾国都城。文公之选堪称明智:此地北枕峄山,南屏廓山,西接沃野,地势险要。邾国虽小,却在列强环伺、弱肉强食的春秋乱世中,得以偏安一隅,绵延二十九世,国祚三百三十四年,与其都城选址之精妙息息相关。

邾国都城规模宏大。据1964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邹县文管所联合勘探,故城遗址地势开阔,呈南北高、中部略低之势。城垣平面近长方形,东西长约2530米,南北宽约2500米,周长近10公里,城内面积约6平方公里。东、西城墙北端均楔入峄山山体。墙基宽厚,达20至30米,夯土坚实致密,层次历历可辨,每层厚约8至12厘米,夯窝直径4至6厘米,多为春秋时期典型的棍夯痕迹。东西城墙各辟城门两座。南城墙则依廓山山脊而筑,或呈斜坡,或为阶状,上为夯土,下砌石基。城墙残高尚存1至2米,墙基宽3至4米,夯层已不甚显著。今峄山街村南,仍可觅得内城北垣残迹。尤值一提的是东南角城墙,其形制为罕见的内折尺状——直角向内转折,匠心独具。
关于邾国早期都邑,史籍或有訾娄、邾瑕等异说。然史乘明确记载且现存遗址确凿可证的,唯鲁文公十三年迁都峄山之阳所筑之城,即本文所述之邾国故城遗址。

《左传》载:“鲁文公十三年,邾文公卜迁于绎。”(古“绎”通“峄”,后习作“峄”。峄山,亦称东山、邹山,盖因“怪石万叠,络绎如丝”而得名。)《汉书•地理志》记:“鲁国驺县,故邾国,峄山在北。”刘会《邹山记》云:“邾城在山南,去山二里”,“邾城在鲁国驺县,《左传》卜迁于绎,即此地也。”唐杜佑《通典》载:“故邾国城在县东南,周围四十里,上冠峰峦,下属沟壑。”故邾城后世俗称纪王城,峄山之上亦有纪王棚、纪王墓等遗迹相佐证。纪王城之名,其源难考。清雍正邹县知县王尔鉴曾叹:“文公迁绎处,群呼纪王城。至今莫可辨,衰草暮云平。”清康熙县令娄一均亦赋诗感怀:“邾城远眺日初昏,望里牛羊返旧村。故国空传临漷水,雄风枉自说鱼门。颓墙飞燕临高下,茂草凭狐长子孙。唯有峄峰长不改,千秋峙屹一昆仑。”然考诸唐前典籍,并无“纪王城”之名。民国《邹县新志》(1934年臧家祎修,未梓)曾综罗诸说:或谓《春秋》昭公十八年,鄅子为邾袭,从帑于邾。“鄅”、“纪”音近,“纪王”或为鄅子(见《邹县正志》);或指莒有莒纪公(见《春秋》文公十八年),杜预注云:“纪,号也。莒夷无谥,故有别号。”因邾、莒皆属东夷,故君或同有此称;或疑为纪侯所迁,故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邾国虽亡,其故城并未随之湮灭。在秦、汉、魏、晋、南北朝漫长的岁月里,它作为区域性的政治、经济、文化重镇,繁华延续。直至北齐年间(约公元556年),由邾国故地演变而来的邹县治所,终于告别了峄山之阳这片立国千余年的故土,迁往岗山之阳。自此,这座延续了1100余年的古城,方逐渐褪去荣光,走向沉寂与荒芜。
另有学者钩沉,纪王城或得名于唐太宗李世民第十子李慎。李慎封纪王,其封地恰在邾国故城遗址之上,故称纪王城。然此说亦存争议。真相如何,犹待时光与考据的进一步揭秘。

如今,邾国故城的大部分已复归阡陌田野。然而,此地的每一寸泥土,似乎都沉淀着历史的碎影。村民会热切地指引:“皇台”在此,“点将台”在彼,“演武厅”又在何方。拨开浮土,当年的宫殿台基或可重见天光。这里堪称西周到汉代文物的宝库。村民打井、掘沟、修渠之际,常有陶器、青铜器破土而出。器物之上,多铸刻文字,价值非凡。其中,1964年出土的钤印有秦始皇诏书的陶量残片,已成为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的珍藏。2006年,邾国故城遗址荣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如今的纪王城,已繁衍为三千余人的大村落。因规模日盛,数十年前便析分为纪前、纪东、纪西三村。村外,两千六百年前的土城墙依然顽强地起伏于大地之上,断断续续,如同大地书页上断续的古老残句。它曾是邾国辉煌的见证者,亲历了古城的盛衰荣辱,饱尝了岁月的风雨沧桑。城墙在风霜雨雪中一寸寸消蚀,唯余城墙上的野草,岁岁枯荣,生生不息,默守着时光的承诺。

延续千年的邾国王城已然消逝在历史的烟尘中,当年的诸侯国也化作了供人凭吊的遗迹。然而,纪王城村的生命并未终止,它仍在续写着属于自己的崭新篇章。自2015年起,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与邹城市文物保护中心携手,对邾国故城遗址展开系统考古发掘。宫殿区、仓储区、兵器作坊、贵族墓园、西城墙(壕)、北城墙(壕)、古道、水渠……沉睡地下的往昔被一一唤醒。大量珍贵遗存重见天日:陶器上镌刻的“邾”、“驺”等东周秦汉文字;封印往事的“职岁之鉨”(职岁之玺)、“驺丞之印”等战国两汉封泥;更有北方地区随葬数量最为惊人的印纹硬陶与原始瓷器。尤为轰动的是,2021年11月26日,考古队在邾国故城西岗墓地一号战国墓随葬的原始瓷碗中,发现了煮(泡)过的茶叶残渣。经科学鉴定,此为目前已知世界最早的茶叶遗存,将世界茶文化起源的实物证据一举前推了三百余年。这些穿越时空的发现,为研究东周邾国史脉及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邹鲁文明的辉煌,提供了无比坚实而生动的注脚。

故城从未真正死去。考古者的手铲,正轻柔地拂去岁月积尘,让那些深埋的陶文、封泥、茶渣,以及更多尚未言说的秘密,代替残存的城垣,向今人低语着“邹城根脉”那古老而温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