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贺文键 ‖ 论中国文学艺术的“边缘”与“主流”的关系
在无垠的文化海面上,我们惯常瞻仰的,总是那些巍然出水的冰山尖顶——它们被冠以“主流”之名,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代表着时代的审美标杆与文化面孔。然而,这可见的辉煌之下,潜藏着一个更为庞大、幽暗而充满躁动的世界:那是无数“边缘”创作者与作品的栖居地,它们在寂静的深海中积蓄力量,构成了文化冰山真正的主体。
历史一再证明,文化的活力从不源于水面之上那些渐趋凝固的形态,而恰恰孕育于水下那片看不见的、混沌而丰饶的领域。今日我们视为经典、奉为主流的诸多文艺形态,其前身大多曾是挣扎于边缘地带的异类与浪子。这海平面,从来不是静止的界碑,而是动态的、充满辩证的战场,一场永不停歇的“边缘”与“主流”的角力与轮回。
一、 浮标与深渊:“主流”的确立与“边缘”的界定
所谓“主流”文艺,往往并非因其美学价值的绝对优越而登顶,而是一系列复杂权力运作与历史机缘耦合的结果。它通常与特定时期的意识形态要求、市场资本的狂热追捧、学院批评体系的遴选机制以及大众传播媒介的聚焦放大紧密相连。
在当代语境下,一位作家可能因作品改编为热播影视剧而声名鹊起;一位艺术家可能因契合国际展览的某种“中国叙事”而迅速被经典化;一种风格可能因资本需要新的文化符号而被迫捧上神坛。这些被“可见性”选中的幸运儿,构成了冰山的水上部分,它们规整、明亮,易于识别与传播,却也最容易受到季节更替与气候变迁的影响——当政治风向转动、市场趣味迁徙、媒体焦点游移,它们昔日的稳固便可能迅速崩解,如同阳光下的冰块,不断消融,重归大海。
与之相对,“边缘”绝非贫瘠与失败的代名词。它是一片广阔的“文化深渊”,容纳着所有因偏离既定轨道而暂时未被“灯塔”照见的创作实践。它可能包括:
1.美学上的先锋与前卫
那些因形式过于实验、语言过于晦涩而难以被即时消费的文本与艺术作品。
2.题材与视角的异质性
关注被宏大叙事遮蔽的个体经验、少数族群声音、地域性书写,或探讨敏感、禁忌话题的创作。
3.传播渠道的局限
依赖独立出版、小型画廊、非公映影展、网络小众社群等非主流渠道进行传播的作品。
4.时代性的“不合时宜”
其价值超越了同时代主流的认知框架,需等待未来时间的检验。
正是这深不可测的“水下部分”,以其巨大的体量与密度,承托并决定着水面冰山的高度与形态。它是文化真正的造血中心,是沉默的多数,也是变革的策源地。
二、 深潜的火焰:历史中“边缘”向“主流”的经典逆袭
回望中国现当代文艺史,一条由边缘走向中心的线索清晰可辨,它如同一部深潜者们的奋斗史诗。
1.文学的突围
鲁迅的《狂人日记》在1918年发表时,其白话文的尖锐与叙事的内向性,相对于当时仍占主导的文言雅文学与鸳鸯蝴蝶派小说,无疑是异质性的边缘存在。然而,正是这“海面下的第一声呐喊”,以其深刻的现代性批判,最终撬动了整个中国文学的转型,成为新文学当之无愧的主流源头。
八十年代的“朦胧诗”,如北岛、顾城、舒婷的作品,最初以地下刊物、手抄本的形式在“水下”流传,被指责为“晦涩”、“颓废”,与当时强调“歌功颂德”的主流诗风格格不入。
但正是这些“陌生的海滩”,以其对人的主体性的重新发现和现代主义的美学探索,重塑了一代人的诗歌语言与精神世界,最终从边缘进入文学史的核心殿堂,其影响至今不绝。
2.美术的激浪
1979年的“星星美展”事件,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一次标志性的“水下火山喷发”。一群业余的年轻艺术家,因其作品无法进入官方展览体制,便将画作挂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外的栅栏上。他们的表现主义、象征主义风格,以及对政治现实的隐喻性批判,与当时苏派写实主义一统天下的主流艺术范式形成了剧烈冲突。
尽管展览遭到短暂取缔,但它如同一声惊雷,宣告了独立艺术精神的复苏,直接催生了’85美术新潮,奠定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基石。
今天,当年“星星”的成员如黄锐、马德升等,其作品已成为美术馆与艺术市场的宠儿,完成了从体制外到体制内的传奇旅程。
3.音乐的暗流
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以崔健为代表的中国摇滚乐,从北京的“地下”破土而出。他的《一无所有》等作品,以其粗粝的嗓音、反叛的节奏与充满社会反思的歌词,在邓丽君式的柔情歌曲与主流晚会音乐之外,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表达路径。
它最初被视作“噪音”,是亚文化、非主流的代表。
然而,这股来自地下的声音,却精准地捕捉了时代转型期青年一代的迷茫、愤怒与渴望,最终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文化浪潮,深刻影响了此后中国流行音乐的面貌乃至社会文化心态。
三、 冰山的融蚀与深海的涌动:当代图景的辩证观察
进入新世纪,全球化、市场化与数字技术的浪潮,使得“边缘”与“主流”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流动,其间的辩证关系也更为复杂。
1.网络文学的“逆袭”
世纪初,网络文学(如榕树下时代的安妮宝贝、慕容雪村)被视为纯文学领域之外的边缘存在,甚至被斥为“垃圾文学”。然而,随着互联网普及和资本介入,这一庞大的“水下冰山”迅速浮出水面,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类型文学体系(玄幻、穿越、官场等),并反向影响了传统出版与影视改编。
今天,网络文学已是文化产业中不可忽视的巨大部分,其部分顶级作家(如唐家三少、猫腻)的影响力与收益甚至远超许多传统主流作家。这是一个“边缘”凭借新媒介与技术力量,迅速规模化、主流化的典型案例。
2.独立电影的“浮标”
中国独立纪录片与剧情片导演,如吴文光、王兵、胡迁(已故),他们的作品长期处于官方电影审查与商业市场之外,依靠民间放映、国际电影节等渠道生存,是典型的“深海探索者”。王兵的《铁西区》、胡迁的《大象席地而坐》,以极其作者化的视角,记录了被主流叙事忽略的社会现实与个体困境,其美学成就与思想深度在国际上获得高度认可。尽管它们在国内的能见度有限,但其存在本身,以及它们所获得的声誉,如同深海中的灯塔,持续影响着更年轻一代创作者的观念与实践,不断地质问并拓展着“中国电影”的边界。
3.诗歌的“潜行”
在娱乐至死的时代,诗歌整体被推向文化的边缘。然而,在水面之下,诗歌创作依然活跃。
例如,余秀华的出现,最初完全在主流诗坛的视野之外。她的诗作通过微信公众号等新媒体平台“意外”走红,其直白、野性、充满生命痛感的语言,与学院派的精致书写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的成功,是“深海”个体凭借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和新媒体的传播力,强行闯入公众视野的例证,也引发了关于诗歌标准、底层写作等问题的广泛争论。
4.地下音乐的“嘶吼”
重金属、硬核朋克、实验电子等音乐类型,在中国始终处于大众娱乐的边缘。但像“舌头”乐队这样的地下摇滚先驱,以其尖锐的社会批判和实验性的音乐语言,在“水下”构建了强大的精神共同体,成为几代摇滚青年的精神图腾。他们虽未获得广泛商业成功,但其独立、批判的姿态,如同深海中不灭的火焰,为中国摇滚乐保存了珍贵的反骨与灵魂。
四、 希望之所在:拥抱深不可测的潜能
由此可见,中国文化与艺术的希望,确乎不在于海平面上那些可见的、正不断因环境变化而消融或变形的冰山尖顶。它们的稳定性是相对的,其创新性往往在获得“主流”地位后便开始衰减,易于陷入重复与保守。真正的希望,在于那深不可测的、庞大的水下冰体——在于那无数未被命名的创作者,在于那些未被充分阅读的文本,在于那些在狭小空间里坚持的实验,在于那些未被资本完全收编的野生力量。
这片深海,是文化多样性的基因库,是美学创新的试验场,是批判性思想的庇护所。它可能沉默,但从未停止涌动;它可能黑暗,却蕴含着最炽热的生命能量。我们今天所仰望的许多水上冰山,其根基无一不深扎于这片曾经的“边缘”海域。
今天的边缘,很可能就是明天的主流;而今天的主流,若失去与深海的能量交换,终将成为无根的浮冰,随波逐流,直至融化。
因此,对于中国文学与艺术的未来,我们或许应抱有这样一种信念:少一些对水面之上光鲜山体的盲目追逐,多一些对深海之下无声创造的关注与倾听。鼓励那些探索暗流的勇气,保护那些异质性的表达,为一切“不合时宜”的创造预留生长的空间。因为正是这些深潜的、边缘的、不被看见的庞大存在,承载着文化真正的重量与未来浮力的全部秘密。
当海平面因时代的风暴而升降,当旧日的冰山不可避免地崩解,正是这些来自深海的涌动,将托举起新的陆地,定义我们下一个时代的精神海拔。
五、 异域的回响:全球视野下的“边缘”与“主流”辩证
中国文学艺术的这一现象并非孤例,它是全球文化演进中的一个普遍规律。纵观世界文艺史,无数如今被奉为圭臬的经典,都曾经历过从边缘到中心的艰难跋涉。
1.文学的“叛徒”与“大师”
弗朗茨·卡夫卡,这位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生前几乎完全处于文坛的边缘。他的作品古怪、阴郁,充满了非理性的寓言色彩,与当时的主流审美格格不入。他生前仅发表了少量作品,临终前甚至嘱托好友马克斯·布罗德将其所有手稿“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布罗德违背了他的意愿,将这些深埋于“水下”的瑰宝整理出版。
数十年后,卡夫卡的作品浮出水面,其独特的“卡夫卡式”风格深刻地揭示了20世纪人类的生存困境,成为影响全球的文学主流,其冰山般的影响力至今仍在持续。
2.美术的“亵渎”与“革命”
印象派画家在19世纪70年代的法国,是被官方沙龙展拒之门外的“边缘分子”。莫奈、雷诺阿、德加等人的作品,因其笔触潦草、构图随意、追求瞬间光色效果,而被主流艺术界讥讽为“未完成的草稿”。他们被迫在官方沙龙之外独立举办展览,饱受批评和嘲弄。
然而,正是这群“海水之下”的艺术家,发动了一场彻底改变西方艺术进程的革命。他们从边缘走向中心,印象派如今已成为全球最受欢迎、市场价值最高的艺术流派之一,其作品是各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3.音乐的“噪音”与“经典”
上世纪50年代的摇滚乐,在诞生之初被欧美主流社会视为蛊惑青少年、粗俗不堪的“魔鬼的音乐”。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扭动的髋部在电视上被 censored, Beatles 早期也仅被视为一种短暂的青少年狂热。它们源于黑人节奏布鲁斯和白人乡村音乐的结合,是当时不折不扣的边缘文化。然而,这股来自地下的强大声浪,最终席卷全球,成为20世纪下半叶最具影响力的流行音乐主流,其精神与形式渗透至今。
这些异域的例子雄辩地证明,“边缘”往往是新艺术形式、新美学观念萌芽的温床。当主流艺术范式变得僵化、失去活力时,变革的力量几乎总是从体制外、从视野的盲区、从深海中勃发。
六、 机制的博弈:谁在定义“海平面”?
“海平面”并非一个自然的高度,而是一种文化权力的建构。它由多种机制共同划定和维持:
1. 审查与意识形态过滤
官方文化机构通过评奖、资助、展览和出版许可等机制,确立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水上”标准,将不符合者压入“水下”。
2. 市场与资本的遴选
商业出版、画廊、影院、流媒体平台基于利润最大化原则,倾向于推广那些易于理解、符合大众口味的作品,这使得许多实验性、批判性的创作难以获得资源,沉入深海。
3. 学院与批评体系的经典化
大学、研究机构、权威评论家通过文学史书写、学术会议和评论文章,赋予某些作家和作品以“经典”地位,这一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将部分“冰山”提升出水面,同时忽略其他部分的过程。
4. 媒体与大众关注的聚焦
大众传媒需要热点和焦点,它们的光束通常只照亮那些已经具有相当体量或争议性的“山尖”,而无力也无心去勘探广袤的深海。
因此,一个创作者或一件作品是处于“边缘”还是“主流”,并非完全由其内在的艺术价值决定,而是在上述多种力量的博弈场中被定位的。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更清醒地看待水面上的喧嚣,并对水下的沉默抱以更多的敬畏与耐心。
七、 在融化与浮现之间:当代的挑战与未来的希望
今天,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变局之中。数字技术的浪潮正在剧烈地改变着“海平面”的高度。
1.传统冰山的加速融化
依托于传统出版、展览和传播机制的主流文艺,其权威性正在下降。纯文学期刊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传统美术机构的评判标准受到挑战,主流影视剧常常陷入同质化竞争。这些旧的“水上冰山”确实在消融。
2.深海能量的喷薄与分流
互联网为“水下”的创作提供了直接浮出水面的通道。网络平台、自媒体、独立发行使得边缘力量可以绕过传统 gatekeeper,直接寻找受众。这导致了文化的“碎片化”和“圈层化”。无数小的“冰山”正在形成,它们可能永远无法成为唯一的、巨大的主流,但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多元、立体的文化生态。
3.新的困境
然而,资本与流量逻辑迅速跟进,它们试图测量、捕获并商业化任何有潜力的“深海热泉”。一旦某种边缘风格显示出流行潜力,便会迅速被复制、消费,直至榨干其创新性,成为新的、短暂的水上浮冰。这使得真正的、持续的边缘探索变得更为艰难。
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文学与艺术的希望何在?它依然在于那片无法被资本和流量完全测绘、无法被机制完全收编的更深的海域。
希望在于那些拒绝被简单归类,坚持个人美学探索的写作者,如作家阿乙,他的小说以一种冷峻、密集的语言,书写着当代人的精神困境,其价值在文学圈内被广泛认可,但尚未成为大众层面的主流。
希望在于那些在纪录片领域默默耕耘的导演,如徐童,他的“游民三部曲”将镜头对准中国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群,其作品具有粗粝而强大的生命力,是在主流影视视野之外的重要记录。
希望在于那些从事实验音乐、声音艺术的创作者,他们彻底放弃了大众理解的企图,在分贝、频率和音色的极致探索中,拓展着人类听觉的边界。
希望也在于那些回归本土、深耕地方的区域性写作和艺术实践,它们可能不具备全球流通的“普遍性”,但恰恰是这些“地方性知识”,构成了文化深海中最坚实的基底。
结语
中国文学与艺术的图景,正如那漂流的海上冰山。我们习惯于为水面上可见的部分欢呼或叹息,却忽略了支撑这一切的、深藏于下的庞大存在。历史已经并将继续证明,文化的活力与未来,从不系于那些已然凝固、正在消融的冰尖,而永远源于那深不可测的、黑暗而丰饶的深海。
那里有沉默,但也有最炽热的酝酿;有孤独,但也有最坚定的探索;有被忽视,但也保有最纯粹的艺术初心。当我们将目光从耀眼但易逝的反光移开,勇敢地投向那片深邃的蔚蓝,我们才能真正触摸到一个文明精神生活的深度与广度,才能在最寂静之处,听见未来最澎湃的潮音。对于真正的创作者和欣赏者而言,深海,才是永恒的应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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