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贺文键 ‖ 主流书画展中的传统艺术危机
走进任何一场当代主流书画大展的展厅,巨幅作品会在射灯下争奇斗艳,金银奖项在展签上熠熠生辉。然而走近细观,中国画区工笔精绘却气息孱弱,书法展台形式炫目却文意苍凉。
全国美展的评委、著名画家方增先面对五百余件入选作品痛心疾首:“写意作品只看到四五张,一笔笔画出来的基本上没有”,更直言目睹此景时“全身发凉”。这不仅是艺术风格的偏移,更是千年书画传统在现代展览体制中的沉沦症候——当书法与绘画的骨肉纽带断裂,传统艺术的灵魂正在展厅的繁华中悄然消散。
一、书法缺位:中国画的失魂之痛
中国画的“缺笔”现象已成为当代创作最触目的伤痕。在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中国画展区,评委们发现一个集体性窘境:众多画家因书法水平低下,不敢在画面上题字,或草率落款破坏整体气韵,绘画本身与题款书法形成刺眼的技艺断层。这种危机直指“书画同源”传统的崩解。石涛早有明训:“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点明二者在用笔规律上的同源性。而今人却将书法视为可有可无的装饰,暴露出对传统核心的漠视。
笔墨双翼的折断
传统中国画中,笔为骨,墨为肉,共同构成鲜活的生命体。
当下却盛行三重异化:“重墨轻笔”者沉迷水墨氤氲的表象,以涂染替代书写,产出的作品被讥为“墨猪”;“以描代笔”者用素描思维取代书法用笔,追求空间体积而牺牲线条质量;“以形盖笔” 者以色彩堆砌掩盖笔力虚弱,使中国画沦为水彩油画的附庸。陆俨少曾提出画家“十分功夫”应“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的箴言,在展览导向的创作中已被彻底颠覆。
一画论的湮没
石涛的“一画论”揭示了中国书画的真谛——一根线条足以承载创作者的精神气象。吴昌硕初学画时,任伯年观其落笔便断言“必成大器”,皆因那根线条中蕴含的金石气度。
而今展览画作虽尺幅巨大,却难寻一条能“直通秦汉”的线。当画家不再从碑帖金文中汲取养分,画作便失去与历史文脉的共振,沦为无根的浮萍。
二、展览体制:艺术创新的无形牢笼
公办展览本应是艺术探索的殿堂,却异化为扭曲创作的竞技场。书法领域“展览体”的泛滥最能说明体制的异化力量——为在几秒内抓住评委眼球,作品追求视觉暴力:超常尺幅、夸张拼接、涨墨特效,通过形式刺激掩盖内涵的贫血。当这种“成功模式”被批量复制,千人一面的同质化现象便席卷展厅。广州书法家协会主席李鹏程尖锐指出:“江湖字体进入字库等乱象惨不忍睹,颠覆了中国人对书法的至美追求”。
展览机制更深层的病症在于其封闭的评价体系。评委库长期固化,少数人掌握话语权,催生“东道主现象”和人情交易。投稿者深谙“投其所好”之道,形成跟风克隆的产业链。
更荒诞的是,展览已蜕变为“开幕式即闭幕式”的仪式——剪彩落幕便门可罗雀,数万件展品中难有令人铭记的佳作。如评论家所叹:“一个展厅中几百件作品,加起来抵不上赵之谦或吴昌硕的一件小品”。
名利场逻辑的侵蚀:当获奖证书成为市场定价的筹码,展览便沦为商业营销的秀场。“当代最值得收藏XX家”之类的炒作甚嚣尘上,而资本介入后,评委、作者、评论家更易形成“合谋关系”。在此生态中,十年磨一剑的创作精神让位于一年磨十剑的速产策略,古人“池水尽墨”的苦修被“代笔猖獗”的乱象取代。
文化根脉的断裂:展览导向最致命的伤害,在于使创作者与文化母体割裂。书法作品中错字频出、文意不通已成常态;画家题跋时诗词平仄紊乱,甚至“连自己名字都写错”。
杨绛那句“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恰是这批展览明星的写照。当艺术失去“文心”滋养,再炫目的形式也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三、数字化时代:传统生态的结构性瓦解
中国书画的危机不能简单归咎于艺术家个体的懈怠,更深植于传统文化生态在当代的瓦解。毛笔退出日常书写已近半个世纪,键盘输入彻底消解了“提笔忘字”的最后尊严。张海指出:“书法实用功能弱化,使得技法传承遇到挑战”。当书法从生活必需变为艺术选修,大众对其审美感知必然退化,江湖字体趁虚而入,污染公共视觉空间。
教育体系的断层加速了这一进程。尽管国家推行“书法进课堂”,但缺乏专业师资和系统课程,多数中小学书法课形同虚设。
更关键的是,艺术教育功利化倾向严重——青少年书法培训热衷打造“小神童”,追求速成获奖,忽视“书以载道”的修身本质。李鹏程对此忧心忡忡:“过度辅导的作品可能起步快,但长此以往难达高境”。
数字技术并非传统艺术的掘墓人,关键在于如何转化应用。
日韩书法的经验表明:实用功能萎缩恰可促使书法向纯粹艺术升华。然而我们的展览机制未能构建这种升华的阶梯,反而在低水平重复中消耗创作能量。
四、重振之路:在危机中寻找转机
中国书画的危机本质上是文化血脉的断裂,疗愈需从重建整体生态入手。首要任务是重续“书画同源”的命脉,将书法训练纳入美术教育核心。中央美术学院近年重启“每日书法课”制度,通过临帖锤炼线条质感;国家画院则推行“画家题跋工作坊”,从文辞推敲到落款布局进行系统训练。这些举措旨在唤回“以书入画”的文人传统,让笔锋重新成为心锋的延伸。
展览机制改革势在必行:
评审机制:打破评委固化,建立流动专家库,推行匿名评审与作品轮展
评价标准:降低形式权重,增加文化内涵考核,设置“自作诗文”专项奖
监督体系:建立代笔舞弊黑名单,违规者禁赛并记入信用档案
针对书法教育,需从“技法训练”转向“文化浸润”。在中小学推进“书法文化课”,将临帖与诗词鉴赏、文字学结合;高校则需建立专业书法学院,改变当前“有美术院校无书法学院”的失衡状态。
李鹏程主张:“书法教育目标主要是普及,不是培养书法家,是让青少年人人能写好汉字”。这种定位的转变,正是回归书法“美育与德育”双重功能的起点。
最根本的转变在于创作者心态的重塑。当八大山人于陋室挥写《河上花图》时,当石涛在“一画”中寄寓天地精神时,艺术是他们安顿生命的方式。而今天,面对展览、市场、流量的重重挤压,艺术家更需要木心所吟咏的那种从容:“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真正的艺术从不诞生于焦虑的赶展途中,而孕育于“人墨互养”的静观里。
结语:笔墨重生之道
全国美展上那些不敢落款的画作,“展览体”中那些炫技而苍白的线条,共同勾勒出传统艺术在当代的精神困境。这场危机不仅关乎技法的传承,更直指文化主体性的消解——当书画失去与千年文脉的联结,便成为无魂的躯壳。
希望或许正在危机深处孕育。年轻一代书法家中,有人重拾“书文合一”的传统,以自作诗文入书;画坛新锐开始研习金石碑拓,从斑驳铜锈中追寻线质的重量。这些探索虽未成主流,却如星火点亮前路。
书画之道的重振,终究不是为延续一门传统技艺,而是为守护一个民族观照世界的方式。当石涛在“一画”中参悟天地,当八大山人以残山剩水寄寓孤傲,他们留给后世的不仅是艺术杰作,更是灵魂自由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每一笔墨的落定,都是对生命尊严的确认——而这,才是超越一切展览浮沉的艺术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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