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然 | 乡土乡村乡里人
近几日天气寒冷,过敏性鼻炎又犯了。听朋友说香油煎苍耳子这个偏方很有效,经过一番了解,所谓的苍耳子就是小时候在田野玩耍让我们头疼的“抢子”(我们当地的俗称)。儿时和小伙伴们奔跑在田间地头,这个东西带刺儿,往往沾的一身,搞的到处都是,为此还被母亲数落过。心想这个东西我们农村可不缺,沟坡地头多的很,有儿歌云:“抢儿子,手儿多,跟着妈妈住沟坡。看见谁从身边过,扯住衣角笑呵呵……”
周末不上班,回老家看望母亲,顺便想摘上一些,让母亲加工下这个小偏方。回到家母亲惊讶的说:“你呀是好久不下地了,这个东西许久没怎么见过了。”“怎么会呢?小时候在地里跑着玩儿,一粘一身的,满坡都是啊。”我坚持道。说话间母亲还是拿着一个小篮子出去了,边走边说:“那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冷暖,今天风大,你衣服穿的太少,沟坡里冷,在家等着吧。”母亲话音未落,我不禁一个寒颤,确实,上班时很少外出,所以还是一身办公室行头。
等了许久不见母亲回来,我出门去迎,没多时看到母亲提着空篮子左顾右盼,看到我后说:“我说什么来着,好多年没怎么见这个东西了,我这边沟坡里找遍了,都没有呢。”“没有算了,风那么大回吧。”我失望的说道。母亲相跟着说:“回家问问汪老爷子,他应该知道,哪个地头长什么草,估计他都知道。”“就咱们胡同口那个汪老头?”我纳闷地问。母亲说:“咋这么不知礼呢,论辈分你得叫人老爷爷。”
说起这个汪老头,我小时候是对他深恶痛绝的。我们村是微山湖东岸的一个小村庄,虽毗邻微山湖畔,但世代都是粮农。听老一辈人说,我村先民于明代中期自洪沟迁此定居,世代繁衍。村内张、汪两个姓氏最多,汪家胡同就我们几户外姓。自记事起汪老头家屋后就有两棵树,一棵枣树,一棵槐树,我们胡同口就这么两棵高大的树。老槐树下有个破损了的碾盘,小时候那里是我们小伙伴们的乐园。夏日我们喜欢躺在那破碾盘上纳凉,躺在其上,用手摸着那碾出的深槽,能感受到它悠远的历史。据父亲说他小时候这块碾盘还能用,当时全村有一半的人在用它,后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它的使命。小时候经常坐在碾盘上听奶奶给我们讲故事,她说“还乡团”当年进村扫荡曾在这碾盘上摆过席,吃过饭哩。每每至此,我都是眨巴着眼睛,用手摸着碾盘咽一通口水,至于吃的什么就具体不得而知了……
据说这两棵树是汪老头祖上留下的。汪家祖上是地主,解放后土改被分了土地,但这两棵树所在地正好是汪家的老宅,自然也就留下了。小时候我们小伙伴最馋这枣树的枣子,八月十五前后,不等枣子成熟,我们就垂涎欲滴了。不过从枣子成熟前,汪老头就搬凳子坐那看着了,有时过个鸟雀儿都会让他赶走,看到我们在附近徘徊总会板着脸把我们哄走。但小伙伴们也专门跟他开玩笑,有次他回家端了一碗饭,转来了,我们一杆子就打过去了,老头看到骨碌一地的枣子,那个心疼,我们抓紧捡上几个就跑,老头在后面端着碗就追……
“去看看你汪老爷爷在不在家。”母亲的话把我从记忆中唤醒,转眼就到了胡同口,我一屁股坐在那破碾盘上。碾盘还在,经过岁月风霜的侵蚀,这碾子依然是磐石一块,看得出当年曾是一块上好的石头琢打而成;石色依然湛蓝如水,冬日里摸去,越发显得沧桑厚重。枣树和槐树上挂着几片残叶,枯黄的小叶子打着旋儿,不断地飘落,地上铺了一层。
“你看这风大,马上就到‘数九’了,这孩子咋不知道穿衣裳呢。”母亲自顾自说道。我不耐烦的说:“还好,不算冷,你去吧,我不进去了。”母亲进院子没多时回来说:“这老头没在家,你看一个院子邋遢的,老太太去世后,老头都懒得打理了。”我和母亲相跟着往回走,转角处看到一个老头正跹蹴在墙跟处晒太阳,母亲过去搭讪:“他汪老爷,然子(我乳名)来了,说是想找点“抢子”治鼻炎的,你知道哪有不?……”
那人正是汪老头,他抬头看了看我,笑着说:“然子来了,孙媳妇和娃儿们没来哇?”“没有。”我随口敷衍道。“见了你汪老爷爷也不知道打个招呼,你看你这孩子……”母亲帮我打圆场。我上下打量了下这个身穿一身灰布衣服,头戴一顶黑色毡帽,脚踏一双黑布老棉鞋的老头。他坐在马扎上微斜着身子,看我走近了,扶一把墙站了起来,一双粗糙的大手青筋凸起,满脸的皱纹如黄土高原的地表般千沟万壑。
“有几年没见你了,我看你个头又长高了。”老头边说边比量了下。我差点笑了,我都四十多了,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其实之前我每年都回家几次的,赶春上四五月回来的时候,早上老远就闻见胡同口那老槐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只不过鉴于小时候他端着碗追我们的身影,就很少再往那边走动了。
“你想找‘抢子’,听说那是一味中药哩,以前到处都是,现在少了。”老头咳嗽两声说,“有个地方我记得有,前段时间我去那找柴禾,有一大棵呢,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我纳闷地问:“这个东西小时候多的是,现在怎么没有了?”“现在整地复垦,大多当杂草处理了,后来就越来越少,我知道一个沟坝有,我带你去。”老头边说边拾起一个自制的拐杖。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找找,你说在哪里就行,天冷,你别再冻着了。”“不打紧,我不去,你怕找不到。就那一棵,嘿嘿,上月我想砍了当柴禾呢,心想这东西听说是中药,就留下了,可能要遇到有缘人哩,没成想你找过来了。”老头笑眯眯的说。我被老头逗乐了,没想到他还挺幽默。
考虑到他腿脚不好,我骑三轮车载他过去的,在他的指引下,在一个很远的沟堤边,终于找到了儿时那熟悉的“抢子”。坡地里风很大,老头蹒跚着走到沟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一双黑乎乎的白手套,干净利索的扯过“抢子”枝丫,时而上下摘上几个,时而捋上一把,然后迅速的拢进尼龙袋里。
虽戴着手套,但并不显笨拙,老头边弯腰捡掉落在地上的边说:“听你妈说你衣服穿得少,冷了吧,去车上坐着吧,我帮你摘。”“不了,你到车上躲躲风吧,我来摘。”我不好意思的说。他朝我摆摆手说:“不冷,不像你们年轻人,我老棉袄老棉裤,不要风度要温度。”我忍不住笑了,发现这老头着实有点可爱,儿时那板着脸,端着碗追赶小孩子的老头的印象越发的模糊了。不过也确实模糊了,相比之前背驼的更厉害了,拄着杖一瘸一拐,步履蹒跚的样子,远看真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但远比祥林嫂要高大,目光炯炯有神,相比祥林嫂的神情木讷,精神不振;老头谈吐幽默风趣,劲头十足。
回的路上给我说他现在还种着地呢,种些应季蔬菜,一则锻炼身体,二者孩子们都在城里买了房,多少给孩子们备点菜。社会政策越来越好,日子好过了,老太婆反而去世了。孩子们接过城里住了一阵,还是习惯回老家住,乡土乡音的习惯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落叶归根呢,家里有老太婆的念想。”老头叹一口气说。我笑了笑道:“老爷爷,刚才去找你,你的院子可真成狗窝了,你怎么也不拾掇下啊?”老头哈哈大笑:“我这是返璞归真,回归自然。”我说:“老爷爷,甭说,你还挺有文化,说的这些词挺有水平。”“那是,我年少时家境可以的,上过几年私塾哩。”老头自豪的说道。 当问道我们小时候,他那凶巴巴的样子时,老头幽幽然的说:“当年我父亲是地主,虽说是地主,但可没有祸害乡亲们。后来土改被定了个地主成分的帽子,这一帽子压的我多年喘不过气来。那些年我劳动又不行,和村里人也就很少相处。再后来国家取消成分说,政策越来越好,感觉日子就有盼头……”
原来是这样,看来社会是个大熔炉,经过新时代的洗礼,汪老爷爷,不仅没有成为路遥先生笔下那个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反而成为了一个有着幽默风趣、热情有见地的老人。这难道不是新时代之功吗?
末了,禁不住汪老爷的再三推让,非要给我拿些冬枣,说是自己牙口不好,这几年枣子除了送自家孩子们一些,都分给咱们邻居了。“以后常来啊,听说你母亲身体也不太好。”老头给我摆摆手,我嗯了一声,鼻子竟一时塞住了。会的,老爷爷,我还念着过年的大枣蒸馒头,五月槐花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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