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湖里，长在河边，吃鱼自然成了天性。进城多年，还有朋友这样问我，“天天总想着吃鱼，也不怕吃腻。”我习惯性地回答一句：“甭说天天吃，就算顿顿吃，我也乐意。”

由于命运使然，我自幼就与祖父母相依为命，二老含辛茹苦地将我抚养成人，尤为疼爱我。老家堂屋后面就是蜿蜒千里的京杭大运河，那些年河里鱼虾众多，吃鱼成了最不愁人的事情。祖父隔三差五地往家里买鱼，有时直接在屋后的岸头上买，那鱼新鲜得很，一般都是渔民刚从河里捕捞上来的。

幼年最爱吃鳝鱼，俗称“黄鳝”，我们南阳人又叫“血（xiè）鳝”，圆滚滚的，滑溜溜的，吃起来特别带劲。记得，祖父爱用黄鳝炒辣椒或下面条，先把鳝鱼煮熟，鱼肉酥松可剥，其汤汁可是精华。而后，他老人家会戴着他那500多度的老花镜，一点一星地将鳝鱼肉剥离下来，专门放在一个小搪瓷盆里。黄鳝肉配望天椒，可谓是“绝味”，祖父再斟上二两白酒，品得津津乐道，喝得面红耳赤，我若赶上，便会用祖母蒸的发面馒头卷上许多绝味，吃得狼吞虎咽，辣得龇牙咧嘴，总被祖父笑着骂我一句“没出息的熊东西”。鳝鱼下面条，常用鳝鱼段，就是不除鱼刺的那种，盛碗时再加上两勺秘制精华，就可以叫人纵享其中了。每每如此，脸不抬，筷不放，只顾着往肚里扒拉，祖母见到都会再三嘱咐，“你慢点儿，当心点儿，吃血鳝甭跟喝面条似的，连刺都不吐，卡住嗓子眼怎么办？”

儿时，家里还养水貂，水貂的皮毛相当值钱，喂水貂离不开鱼，当时买鱼方便又便宜。因此，家里有两年都按竹篮子买鱼，一买就是满满当当的好几篮子。买回家的鱼，都要经过祖母分拣，祖母会把泥鳅、板鳅之类的鱼挑出来，全留给我吃。泥鳅或板鳅长得跟黄鳝很像，只是有点黑不溜秋，口感无异，我当年知之甚少，反正都跟喝面条似的。

上了中学后，吃鲤鱼较多，两三斤的大鲤鱼经常摆在我家的餐桌上。老家炖鱼，用的是地锅，贴的是锅饼。那鲤鱼要买活的，回家后由祖母操刀现杀，从头到尾，自里向外，过两三遍清水后才能成为合格的食材。炖鱼前，通常要用面撒一遍、用油过一遍，这样的鱼炖出来才更有滋有味。掉进菜锅里的锅饼可是香饽饽，家的味道可都粘在上面，光吃这饼就很过瘾，再加上那入滋入味的鱼肉，更是叫人大快朵颐。家里偶尔也吃一顿鳊鱼，老家俗称“武昌鱼”，这鱼形似“菱形”，看起来有点怪异，吃起来也挺特别。祖父习惯弄酱汁鱼，鱼要煎，汁要调，馋嘴要等，吃酱汁鱼，剥一块鱼肉沾一点汤汁，入口浓郁，回味良多。家里时不时还做鱼丸子，用的是鲢鱼，鲢鱼又分白鲢和花鲢，花鲢的肉质较为肥美。拌馅汆丸子绝对要下真功夫，那时都由我年富力强的叔叔干这活。他袖头一撸，把手往馅子盆里一插，来回搅拌，翻江倒海一般，累到气喘吁吁才算告一段落。这样做出来的鱼丸子更劲道更Q弹，吃进嘴里爽滑可口，咀嚼时能稍微感觉到鱼肉的软刺，全是真材实料。当年我吃鱼丸子就像囫囵吞枣那样，一口两三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吸溜吸溜地吃个肚儿圆，哪有工夫想家人为做鱼丸子所耗费的心劲。

自从考上了高中，我便离开了老家南阳镇，去到邻近的鲁桥镇求学。高中三年，吃的最多的就是家里给提前准备的咸鱼。夏季多雨，若是赶上连续的暴雨，老家的养鱼户们可就遭殃了，大量的鱼会被呛死，其中不乏一些个大肉多的青厚鱼。但凡赶上卖青厚鱼的养殖户，祖父便会买上几条，逢人就说“给俺孙子准备着”。这时候的祖父已经患上了脑血栓，一侧肢体行动不便，因此只能让祖母忙前跑后。祖父站在跟前指挥，祖母将偌大的青厚鱼一劈两半，再一分数段，把成段的鱼肉码在陶瓷坛子里，层层撒上盐、花椒、茴香，三四天后即可食用。那时每月回家一次，每次都带上好多咸鱼，卷大饼吃，分给室友吃，吃得不亦乐乎。吃了那么多的咸鱼，而我还是没有在高考中咸鱼翻身。月休回家，祖父还会差祖母给我下鮥鱼面叶吃。鮥鱼就有一根主刺，肉质细腻，味道鲜美，配上祖母手擀的面叶，着实馋得人直流哈喇子。

进城工作后，我偶尔才回一趟老家，尽管在城里也常吃鱼，但却吃不出来那味儿。我时常通过老家的固定电话给祖父母通话，通话结束时，祖父总会额外强调一句：“回家前别忘了给家里来个电话说一声，好给你买鱼买肉准备着。”我出门在外的那几年，祖父似乎加速老去，鬓角全白了，行动迟缓了，可他老人家的心始终不老，始终惦记着我，惦记着给我买最爱吃的鱼。直到那天，我突然失去了他，仿佛也一下子失去了鱼的所有记忆，再当我一点点找回来时，不禁泪流满面。

众所周知，鱼的营养价值极高，富含丰富的蛋白质，具有健脾养胃健脑益智等功效，难怪老家人常说“吃鱼的小孩聪明”。我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一点点茁壮，一步步成人，凭毅力走上了社会，靠脑壳找到了饭碗……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鱼密切相关，是祖父母经年累月的功劳。

蓦然回首，吃鱼好多年的人竟还感觉稀里糊涂，拾不起的东西终归是放不下，放不下的事情却总是忆不起，到底是一个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