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脸谱

作者：李兴甲 

黄昏的乡村小道上，铺满了细碎残阳。玉米秸秆披着一件件柔软的金黄绸衫守候在寂静的乡野，田野间蛙儿鸣，虫儿唱。还有那青青草地上等着归家的牛羊。茅草房屋顶的缝隙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总飘着浓浓的香味。

这是我儿时记忆中的乡村，是我念念不忘的乡愁。也许心中一直有乡村情结，当单位动员下派驻村时，我毫不犹豫的第一个报了名。

深秋，霜降。露重霜凝，又是一年枫叶红。我下派到离县城几十里远的沈庄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欢送仪式，我独自悄悄地收拾好行囊，像当初离开农村远赴城市求学一样，去追寻来时的路，去追逐美好的梦想。不同的是，那时候是逃离乡村，这次是拥抱乡村。几十年过去了，乡村是否变了模样？是否还接纳我这个曾经匆忙“逃离”乡村的人？

我不会开车，如何去呢？有点犯愁。这时，爱人自告奋勇地说：“我开车送你吧。”我求之不得，欣然同意。

爱人导航出一条最佳线路，沿着曲曲折折的柏油路，车窗外一晃而过的一排排的杨树早已脱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唯有一行行的柳树尚存些绿意，倔强地站立在道路两旁，又迅速地逃离我的目光，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城市渐行渐远，乡村的形象愈发鲜明起来。深秋的田野已是一片枯黄，很多农作物都已收回家，只有那些玉米秸秆像列队的哨兵守护着乡村，守护着荒芜的田野。

村庄的南头就是我所驻村的村委会。村委办公室不大，是一个起脊的平房，共有十多间房子，中间一个大屋子堆满了快递邮件，显得有些杂乱，西头一间是村支部书记办公室，屋内凌乱不堪；紧邻的一间就是我今后工作生活的地方，一间不足20平方的屋子，白色的墙壁有许多污渍，墙角还有几处残留的蜘蛛网，地面铺着白色地板砖，屋顶极高，显得很空旷，北面有两个极小的窗户，像碉堡的枪眼。室内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桌而已，铁制的床上铺着黄绿色的军用被子，好像已被人用过，显得有点脏，屋内有股刺鼻的气味，没有暖气，没有空调，阴冷阴冷的，好像多年未曾住人，与单位舒适的办公室和温暖如春的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村支部书记是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脸庞稍黑，个头不高，说话不疾不徐，走路不紧不慢，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稍作安顿，送走爱人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到村内走走逛逛。

鞋厂小老板

行走在村庄内，记忆中的村庄早已不见了踪影，一排排整齐的二层楼房或者崭新的砖瓦房取代了以前的石头房、泥坯房，那些曾经的老屋成为难得一觅的文物。如同全国众多乡村一样，村内静悄悄的，很难寻觅到人影，即使有人，也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很难觅到年轻人的身影。

这时，一处较大的院落吸引了我的目光，院落内人来人往，煞是热闹，与冷清的街道相比，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这是一处标准的农家院落，主房是四间砖瓦平房，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棉拖鞋，西厢房改造成了厂房，面积约200多平方米，厂房内大约有十几个农村妇女正在缝纫机上紧张地忙碌着，旁边已堆放着各式童装、棉拖鞋等成品或半成品。随行的村干部王宪新介绍，这是一家个体鞋厂，老板名叫王宪杰，是与他同祖母的兄弟。“王宪杰，好名字！”我不由自主地嘟噜一句，人如其名，此人绝不一般。村干部介绍说，王宪杰前些年去南方鞋厂打工，回乡后，便在家乡开办了鞋厂，生产的棉拖鞋销往欧美市场，产品供不应求，深受老外欢迎，也解决了村里的妇女就业。听罢介绍，我对鞋厂小老板产生了兴趣，可惜，他外出进原材料了，我失之交臂。不过，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我想，到时候再和他好好聊聊。

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姓边，今年七十多岁了，圆脸，胖乎乎的脑袋，戴一副眼镜，显出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他粗读文墨，尤其喜欢研究周易八卦，自称能预测人的前因后果，人们都称他为“边老先生”。我们进来时，他正在屋内给一位中年妇女算卦，只听他嘴里小声嘟噜着：“甲子乙丑海中金……你是辛亥年生人，是‘金’命人哩，命里注定该有大富大贵哩，可惜……”欲言又止，那妇人急忙问有何破解之法？他看见我这个陌生人进来，连忙摆手，神色有点紧张。

随行的村干部说道：“这是村里新来的第一书记，今天到家里坐坐，了解一下情况，你只要不借算命骗钱财，不干违法的事情，是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的。”

他方稍安，我便与他攀谈起来。边老先生说，算命是一种科学，在我国历史悠久，我国古代的占卜、筮法，均属于算命，其起源可追溯到伏羲氏，之后周文王演八卦周易，算命开始逐步得以完善。它是利用个人独特密码，例如脸与手的纹路，出生八字、姓名笔划等配合术数来预测或判断命运吉凶福祸并且指点迷津。

其实，对于算命，我是不信的，但在中国不少农村地区，还有不少人相信算命。这是什么原因呢？看来，不仅仅是一句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就能够解释的。

试想，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来算命，这个年纪身体大多是发福了，算命先生就说，看起来你像个福太婆，其实在家里是“劳碌命”。仔细推敲一下，这个年龄段正是“上有老、下有小”，往往有了孙辈，家务自然繁重。而听者信以为真，很容易被打动。

算命高手也是心理学专家，俗话说，听话听音，“言辞高傲，近来必是顺途，说话殷勤，近来必非佳境……”不无道理。

边老先生的“粉丝”，本村的几乎没有，都是异乡人，这也说明，越是知根知底，越不容易被“打动”。

“水饺”西施

这时已至中午，我们早已饥肠辘辘。所驻村南有一条国道，国道上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很多，而且大多是长途，于是路边便应运而生了许许多多的餐馆，据随行的村干部介绍，有一家名唤“司机之家”的水饺馆生意异常火爆，火爆的原因不仅她家的水饺好吃，而且老板娘年轻漂亮，又会说话，因此，过往的司机师傅都愿意来坐坐，一来饱口腹之欲，再则为一睹老板娘的风采。久而久之，老板娘便有了“水饺”西施的绰号。后来，不止司机师傅们去，就连附近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去，“水饺”西施的生意就被带动起来了。

我们信步来到这家水饺馆。店面不大，仅容纳六七张地八仙桌，前台站着一位年轻媳妇，看见我们进来，连忙笑脸相迎。只见她明眸皓齿，皮肤白净，丹凤眼、柳叶眉，头挽发髻，略施粉黛，确有几分姿色。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饺”西施了。这是一家夫妻店，夫妻二人都是90后，“水饺”西施的丈夫负责后厨，“水饺”西施负责前台。我们点了一份老味鱼、一份羊肉白菜、一盘熏豆腐、一碟老醋花生以及两盘水饺。我们边吃边与“水饺”西施攀谈起来。通过攀谈了解到，小俩口白手起家，在外打过工，但挣钱不多，后来听说家乡修通了临荷路，便回到家乡开了这家小餐馆，经过辛勤打拼，日子越过越好，现在每年收入能有几十万哩。

“煎饼”村姑

吃罢午饭在村内继续行走，忽然，一个家庭式手工煎饼加工作坊吸引了我的目光。煎饼的香气牵引着我的味蕾，走进院子，只见一位模样俊俏的村姑正在鏊子上摊煎饼。鏊子大小如同一口大锅盖。与传统的手工不同，她使用的是半机械化的工具，鏊子的上方挂着电机带动旋转的一个针管，面糊从针管里缓缓流出，均匀地洒在鏊子上。烧的是蜂窝煤。村姑不停地用“篪子”将面糊摊开，直到覆盖了整个鏊子。然后轻轻地揭下来，一张大大的圆圆的煎饼就做成了。

习惯了城市里机器加工煎饼的场景，科技的进步让人们免受许多劳累之苦，这种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唤起了我儿时的记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煎饼是鲁西南地区的主食之一，因储藏时间长，抗饥饿而深受乡亲们欢迎。我就是吃着地瓜干煎饼和玉米煎饼长大的，所以对煎饼有着特殊的感情。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我肩负着父母的期望，背负着几十斤重的煎饼包袱，手提着咸菜罐子，徒步往返在离家几十里远的崎岖山路上，煎饼陪伴我走完了那漫长的求学路，走过了我的少年时光。

俗话说：棒子（玉米）煎饼卷辣椒，既解馋来又上膘，还治感冒和发烧。这话说来并不夸张。摘几个青辣椒，放在火上一烤，接着抓把盐一并放进蒜窝里，捣碎了，再倒点香油。然后在煎饼里抹上厚厚的一层，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头上冒汗了，嘴里直唏唏，就是不舍得放下。

当然，对于我们山东人来说，煎饼的吃法还有很多种，如煎饼卷豆腐、卷海带丝、卷肉丝、卷油条、卷菜豆腐、卷山野菜、卷咸鱼以及其他各种各样菜肴。只要你能想到的，都可以卷进去。最经典、最普遍的吃法，当属煎饼卷大葱了。拿一大块煎饼对折几下，放上大葱，抹上辣的豆瓣酱或面酱，鲜嫩、水灵、味道十足。

正所谓“樱桃好吃树难栽。”摊煎饼是家乡人的一件大事。一入冬，农活忙完，家庭主妇们开始准备摊煎饼。首先要准备好烧柴，诸如杨叶、农作物秸秆之类的，田野里到处都是，这时候，大人小孩子齐上阵，到田野里拾柴禾、串杨叶。很少有人用煤炭（太贵，用不起）。分田到户后，一般都用自家地里的玉米秸秆、棉柴秸秆等，再也不用到处拾柴禾了。男人们开始拾掇摊煎饼的工具，摊煎饼离不开三样工具，一是鏊子，铁制，圆形，中心稍凸，用泥巴砌垒锅灶，将鏊子置于其上，用时，往灶膛里添柴草燃烧加热，上面即可烙制煎饼。《康熙字典》有“鏊”字条，唐人《朝野佥载》中有“熟鏊上猢狲”语，可见煎饼历史悠久。二是手持用来推动面糊子的工具，当地人叫“篪子”，木制板状弧形，有柄。把面糊子放在热鏊子上后，用篪子左右推摊，糊子便薄薄地摊在鏊子面上。也有的用筢子，还有的用“竹劈”，作用相同，但摊出来的煎饼却各有特点。三是油擦子，我们称为油褡子，是用十几层布缝制的方形擦子，上面渗着食油，用来擦鏊子，为防煎饼粘连鏊子揭不下来。

摊煎饼不仅是个力气活，而且还是技术活。好的煎饼薄如蝉翼，厚度均匀。这不但要求煎饼糊磨得要细，稀稠适当，最重要的还在于摊。摊的时候手要麻利，火候还要适当。鏊子连续使用四五小时，要停下来凉一凉，不然煎饼就摊不成了，这是为什么没有人解释清，但是必须这样做。摊煎饼往往是家庭主妇的活儿，摊一整天下来，往往累得腰酸腿疼，直不起腰来，有的累得甚至胳膊不会打弯了。在我的家乡，考察新媳妇会不会做活儿，只要摊一次煎饼就可以知道。

刚刚从鏊子上揭下的煎饼很柔软，可以将其卷成煎饼卷来吃，所以才有煎饼“卷”一说。刚刚冷却的煎饼由于失去水分会很干，但煎饼往往是叠在一起的，渐渐又会返潮而变得柔软，上面盖上布就会储存很久。待吃时，只要揭一张就成，非常方便。

“趁热吃吧。”我的思绪被男主人热情的招呼声打断，他一边递给我一张新摊的煎饼，一边将一摞加工成形的煎饼整理打包。我和他攀谈起来。从他口中得知，纯手工加工出的煎饼与机器加工的煎饼相比，更多的保留了煎饼的原汁原味，软硬适中，口感好，又有嚼头。小俩口一天最多加工一百斤，主要是给超市送，现在供不应求。

我尝了尝，有种与儿时吃过的煎饼不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与机器加工的煎饼也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任何珍馐玉馔所不能带来的味道。

科技的进步给我们带来了舒适的生存空间和优越的生活环境，但越是优越的生活环境，越是养尊处优，对人们的身体健康越是有害无益。大道至简，生活返璞归真。人们越来越向往一种田园生活，远离喧嚣，远离名利，不再为了追求高品质的生活而疲于奔命，追求人生旅途上“静观万物皆自得”的境界，寻找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体会宁静生活带来的乐趣。

返璞归真是在大彻大悟后的一种高级人生态度，更是人生修行的最高境界。

这不仅是小小的手工煎饼带给我的启示，更是乡村一道靓丽的风景。

我想，为了这煎饼，我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