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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徐同海 ‖ 班长轶事

来源:本站    作者:徐同海    时间:2024-09-09      分享到:


房尚村“不发兵”是出了名的。解放前,有一上过黄埔军校的,干到国民党的营长;有干到八路军武工队队长的;还有不少铁道游击队队员。可到头来,营长成了专政对象,就是那些干革命的,不是革命不到头,就是光会打仗,不懂建设,自愿回家务农。建国后,这个千余口人的村子,依然是好兵源,一批批要条有条,要个有个,生龙活虎,不乏有文化的年轻人,被送到部队。可是,到头来,就是没有一个人能提成军官。这些兵们,在部队干个三年五载的是常事,钱能通干了八年,老郭干了九年;柳班长竟当了十三年兵;居然都是革命的老班长。当然,兵跟兵不同,当个好兵也更不简单。这就是说,这个村子,在部队不出干部,不等于没出人才。

咱先拿老郭来说事吧,当过九年兵的老郭,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有人说,不能教吗?教不了。这样的学生,气走孔丘,难倒孟轲。什么叫油盐不进?在他身上最能体现。教他文化的人和他都累。众人操心了几年,要说收获却真是了了。他能指认不少的字,包括数字,指认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佝偻着曾从容扣动过无数次扳机的右手食指,离纸尺把远小心地蚊蝇低唱般点读着,似生怕被这些小生灵咬了自己的手指和吓到它们一样。你让他拿笔,更是不可能,即便你将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手像孩童的小手一样能捉攥得住,霸王硬上弓让他拿笔写字,那只整天训练时能玩出花儿一样的巧手,一旦与笔接触,马上几近痉挛。领导也是恨铁不成钢,强逼他全面发展,指导员甚至亲自上阵,督促他,命令他心无旁骛,每天在完成训练的同时,必须将作业本子交到他的手上。他手抖动着,五指抓笔,头冒热汗,难为得这七尺男儿掉下泪来。当兵近十年,大家对他的教学一刻也没有间断过,按两年升一年级的笨法子算,最起码能达到个小学毕业水平吧?不行。他只能磕磕巴巴地读信,就是自己写不了。给家里通信,还都是由战友代劳。

尽管他的文化课不行,但却严重的偏科,他对算术敏感,对数字几乎过目不忘,能进行比较复杂的运算,不是在纸上,而是心里。他时常掰着手指皱着眉头眯着左眼算算术,成为一景。因为常常眯眼瞄准,紫外线的帮助,使他的左眼外侧,已长出了像猫咪胡须一样的图案,面黑沟白,这猫须像某一故意想让他出丑的莽汉拙妇用粗笔白漆瞄上去似的。左边有,右边没有,一边风景独好的格局,在一张还算周正的脸上的对称被打破,显得十分滑稽。因长期打靶,条件反射下的左眼低,右眼高,跟周易相术书上的“左眼高,右眼低,家中必然有贤妻”的说道整整相反,探家相亲时,麻烦不断。对他斜眼的疑问,夭折了几段本已看好的姻缘。后来,是现在的孩他娘对他已早有了解,她力排众议,信誓旦旦说服有异议的家人:郭某人就是双瞎,我也铁心认命跟定他了。这才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军营,就所谓的弹道曲线,影响子弹呈螺旋状形式飞行诸多因素一类的讨论,一直在官兵间进行得很热烈,但他很难参与其中。虽不会纸上谈兵,但他有绝活:他的步枪、手枪的打靶成绩一般是,靶不落空,十发子弹常能打九十环以上,冲锋枪的点射成绩也是怪吓人的。他光会干活,心里有数,不善表达而已。与射击有联系的诸如爆发力、击发力、后坐力、作用与反作用力、万有引力等,还有自由落体运动、匀速运动、加速度、平行线、抛物线,甚至还要考虑风力、风向、能见度、空气的温度和潮湿度等因自然现象对射击的影响等问题,你没法与他交流,他是一口吃个鞋帮——心里有底儿。当人们在他跟前提到上述问题中的某一概念或作形态描述时,不等名词出口,他闻声眯着左眼点头,对方无需再提,他的点头就代表明白了一切。简言之,他具有较强的现场适应能力。就如一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一看天气,再看地形,就预知渔获一样,准确稳当。有战友调侃他是哑巴脸,猴子心,不会喝酒,弄半斤,他只作傻笑。他说,我最不屑《射击操作教程》一类的东西,让我作这书,我肯定比这写得好,引得众人哄笑。有人问,你拿什么写,是拿枪作笔吗?他之所以长期留队,是因为有打靶的天赋和特长。他只认报靶数目和打靶指令、能摸黑拆解和装配各种枪械、能蒙眼摸出子弹尺寸,靠掂量重量,以手作丈量尺度,就能报出弹药型号和数目、能目测目标点的精确距离、能随意取一树枝或竹竿作标枪,准确投掷目标、人家扔手榴弹,以距离说事,他却能在有限范围内指到哪里投掷到哪里,分毫不差。以他的这个动态,可以联想革命战士用手榴弹直砸顽敌脑壳的悦目赏心的动人场面;他能取一石子------,总之,不是夸张,要说部队有十八般的枪炮技艺,怕他已掌握了十七般还要冒出了点头儿。

当班长多年,他身边一直配有“秘书”,即部队指定某识字的战士给他当助手。他的长处主要是打靶,站着、趴着、跪着、仰着、半蹲的、半侧着身子的、走动着、匍匐前行着,都不在话下。死靶、活靶、流动靶,还有飞鸟、飞碟,他都能打。骑着马打,坐在马车上、汽车上的射击,他都干过。因他的突出表现,给部队增分不少。说他靶不落空,就是实际上的百发百中,只是在中枪环数上,略有差异。他经常代表连营团,参加各种比赛,给单位争名誉长脸面,获奖无数。人山人海的竞技场上,让他出尽了风头。这支部队里,研究他战法的人不少,个别平时光知动嘴不动腿,只会说不能练的官兵,把郭班长的不少独门绝技,吹嘘得有如神助,并且激发着他们的创作欲,使其文采飞扬地造文,发表到报刊上。某些几近完美的宣传,似乎桩桩件件严丝合缝的成功,都是他们手把手指导着郭班长干出来似的。会干的赶不上会说的,憨子买炮精子听,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这些望文生义的才子们,深深懂得怎样走才是最易晋升的捷径。要说老郭养活了一群人,不太切合实际,若说他直接带动一部分人的提升,却是不争的事实。就如当今活跃着的千百个红学家,所得实惠,较之曹雪芹老先生,那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些自吹自擂的胡考乱编者,有些研究业已理屈词穷,没有了课题。

这些人,自己不怕找到口袋,已散了集,居然另辟蹊径,研究起红楼人物所穿内裤,论证着是南京造还是杭州织,甚至证据确凿地考出第三地,并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依此阵势,再出三十个,五十个高级职称不在话下,反正有国家财政作支撑。若老先生地下有知,或为此气活过来,再学上薛蟠那脾气,来个釜底抽薪,执意去现身说法,恐要彻底粉碎许多专吃这一口的专家们的黄粱美梦,使其出书受阻,职称评定落空,哭爹叫娘。老郭周围的有心人,有的放矢,绝不放过任何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沾光最多。为此,曾辅佐他的几任“秘书”,最后基本都得到了重用,有的日后还成了他的领导。主练居然被陪练的追赶上了,并且还超过了他一大截子地,这里说的不是超越了老郭的技能,而是宣传领域的开拓。在一定范围内,他打靶老大哥的地位谁也无法撼动,就如战友们同在山上,唯老郭站的地方是山峰。他们中的个别人由宣传小郭到宣传老郭,使自己的宣讲能力老道到新高度。这些战友酵母般的鼓动宣传效果,犹如老郭在一年四季的风吹日晒下的黑花脸上,额头和眼角上新增的皱纹一样日见疯长。老郭在比武场上捷报频传,凯歌不断,报道者追赶不舍,以致不知不觉把自己也宣传上去了,最后的结果是提拔。其中一个,由“秘书”提副班长,再干连文书、营书记,最后做团宣传干事。这干事有前瞻性,会选绩优股,最后竟干脆吃上了老班长。他形影不离,二十四小时跟定不放,从他的衣食住行,到汗脚奇味辣眼,熏跑室友,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宣传。

老郭的军队生涯,大多的时间是在打靶场上度过的。九年,对长寿的人来说,已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这也是人生的黄金时段。他每天面对着的是一个形似口袋的一片开阔地,呈盆形。这里,三面环山。远看,奇峰林立,近瞧,山陡坡短,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前有屏障,后面宽广,是一绝好的天然靶场。眼前的连连群山呈东西向。大山高高低低,连绵不断,延伸至远方。打靶余暇,站到高山上望众山,看林海,心旷神怡。驻足山巅,环视四周,犹如一叶掉进大海里的小舟,看不到边,望不到岸,找不到海的尽头。眺望着这数不清的大小山头,他和战友时常手呈喇叭状,振臂高呼,喊山连连:“啊——,喔——”山峦间,呼声不断,回音高亢,余音绕梁。这才叫望山能跑死马啊。老郭看着重峦叠嶂的座座山峰,时常想起家乡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那些高粱在大风的作用下,起起伏伏,也是难找边际。他怀疑山中会有人烟,但一直未得到证实。因为他当兵多年,始终没见到山前山后的人员流动。他有一心愿,离开部队前,要到山后边去看看,希望知道山后端倪,释解心中疑虑。他利用放假,伙同一位战友带着水壶干粮,顺着坦克碾出的道,去了山后,跑了半天,没碰到一个人影。他们不死心,继续搜寻,突然听到了歌声,让他们喜出望外。

和尚庙里和尚多哟——  

个个都是秃脑壳,  

放羊放到东山头,  

石头磨破我的脚。  

那位姑娘可怜我,  

做双布鞋送给我。  

男十八,女十七,  

二人见面笑嘻嘻。  

哪一位小伙子不结婚,  

哪一位姑娘不嫁人。  

公鸡点头母鸡叫,  

哥不招手妹不来哟——  

循着歌声,他们找见到一位老者,他年过七旬,头发花白,脸上镶嵌着沟沟壑壑,背着背篓,手拿小锄头。不用问,老人是采药的。细打听,采药者的家住在山的背面。他告诉老郭,翻过眼前的这座山,再越过一道岭,就到他的家了,是一个三百多口人的村子。他家的北面还是山连着山,岭续着岭。因这里有部队,有危险的打靶场,有让人谈之色变的医院,所以,他们那里没人敢翻山过来。他们的村子向东北再翻两个山头,就是乡政府驻地,那里又是一片丘陵地带,比较适宜耕种,断断续续有了人家。

老郭的打靶场,坐落在山的阳坡,与丘陵连成一片。广阔的丘陵地带,断续有小山包突显,村庄露面。西南方向不远处的凹地里,有两个村子,一个叫娄家峪,一个称草窝,都是不过五百人的小村庄。两个村子与部队近在咫尺,居然很少有干部战士去过,也无村民过来打扰。时而有哞哞的牛叫咴咴的驴嚎,老农耕种时,呵斥牲口连同甩鞭子炸出的声响,鸡鸭鹅狗的啼吠,还有村子里儿娶女嫁,建新房上梁吉日的鞭炮声,老人故去铁炮红场的喧闹声传来,种种农村气息进入耳鼓,不得不让老郭们想家。听当地老乡说,这里山接峪连,地脊土浅,雨水偏少,沙瓤山坡地盛产石头,却难以收成庄稼,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百姓生活贫困。加上交通的不便,连当年日本鬼子进中国时,知道这地方刮不出油水,都是绕道走的。自从部队在这里安营扎寨,平日里的喊杀声和坦克的轰鸣声及打靶场的枪炮响,才增加了这一地域的人气。正东正西方向是一道宽阔的山洼子,人们因地制宜,建了一条官道,以增加与外界的联络。

东面一里地是他们的军营。营房往东二里地又一山洼里有两个神秘单位,第一个的建筑,院宽庭阔,阴森森的,大树的映衬下,显得遮遮掩掩,灰头秃脑,毫无生气,似乎比部队更加神神秘秘。单位没挂牌子,细问得知,这是全省数得着的皮肤病研究所,实际的麻风病院。此医院的对外信息不多,唯听说院里长满了一种叫瓜蒌的绿植,每年要收获几万个鸭蛋大小的瓜蒌。老郭没有进去过但听说过。可以想象院中的情形:一架一架的瓜蒌秧子毫无章法,肆无忌惮,随意爬行,甚至窜到墙头上,电线杆的拉线上。所到之处,上面挂满了椭圆形的大小瓜蒌,这些小家伙先青后黄再变红直至最后呈深褐色。人们试想:秋后,满院红彤彤的瓜蒌,给这死气沉沉的院落,将带来多大的生机啊。瓜蒌刚结成时,全身青绿,它的花纹匀称,个头大小基本一致,且连成一串,形如一个个袖珍西瓜站队,漂亮极了。老郭的营房里也长了一棵,每年无需点种,原地发芽,生出的藤蔓似一年比一年的粗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