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依晗 ‖ 磨砺的青春一路向南 ——1994年我的打工纪事 济宁作家网—济宁市作家协会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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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依晗 ‖ 磨砺的青春一路向南 ——1994年我的打工纪事

来源:本站    作者:张依晗    时间:2024-09-09      分享到:


三十年前的暑假,我还是一名在校的中师生,怀揣着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想法,和同学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找到了这家罐头厂。

招聘的临时工非常多,我和同学隐瞒了学生身份,成了一名带着白色卫生帽,穿着印有济宁罐头厂工作服的罐头厂工人,想到自己上着学又多了一个工人的身份,可以靠着劳动为家里挣钱了,顿时自豪感油然而生,心想着一定好好大干一番,多挣点钱,让假期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活很累一天工作12小时,两班倒。晚班从晚八点到早八点,早班从早八点到晚八点,中间只有半小时吃饭,外地和家远的员工可以住宿舍,但条件很差,一个大通堂,自备凉席铺在水泥地上,人挨着人。酷热天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尤其是过道、厕所和水管子附近,常常人满为患。我决定天天骑车上下班,哪怕天热路远。

从家到罐头厂,骑得飞快也要四五十分钟。几趟下来路就熟了,出了门右拐一个弯,上了济安桥路就马不停蹄,埋头一路向南,到了路尽头再右拐就是运河边的罐头厂。

路的两旁是庄稼地,郁郁葱葱,还有一大片阴森森的坟地,每次经过,耳边只听到风吹叶子沙沙响,尤其是晚上八点多下班经过时,墓碑层层林立,影影绰绰,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疲惫和困意顿时全消,浑身的汗也冷嗖嗖的,仿佛凝固了一般。轮到上夜班,天虽然还没黑透,经过这段路还是觉得阴风阵阵,仿佛来到了鬼门关,于是拼命风驰电掣,一路向南狂奔,直到光亮处看到人影才长出一口气。

每逢上班,我都早早赶到厂门口等候,到了八点才准时开门。这时候就穿好工作服,套上长雨靴,趟过消毒水池,进入车间。车间里流水线作业,机器切桃子,人工去核,大锅煮熟,捞到一个冷水桶里浸凉,然后再把桃削成规则的半圆形。

开始干活了。工人们围着一个长长的案子,一人一个小盆,盛满已经切成两半的桃子。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桃子的底部削去,形成规则的半圆形。开始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削到手,又怕削得不规则,掌握了方法就慢慢熟练起来,左手拿桃,右手运刀,一刀成型,削好的桃子旋即扔到盆里。几天下来,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有节奏,熟练到机械化,刷刷刷不停歇。只一会儿,削好的桃子就装了满满一盆,端过去过秤,然后再去盛桃子。

如此工序,除去中间的半小时吃饭,工人不能停歇,站得腿脚麻木,甚至抽筋痉挛,也不允许坐下。几个年龄大点的工人偷偷把装桃子的筐子竖起来,想坐一会,结果被发现,除了严厉批评,当天辛苦削的桃子还不作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心存侥幸了。

站得腿脚发麻,我就不停地移动左右脚,两只脚都不撑了就弯弯腿,脚尖脚后跟轮番翘起歇息,困极了就甩甩头或者使劲眨巴眼。不到一周,我的同学就宁愿不要工钱也死活不来上班了。

而我依然咬牙坚持,因为我想亲手把工资交给供我上学的姐姐。从初中开始姐姐就一个人担负起养家的重任,其中的含辛茹苦让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早日独立,减轻姐姐的负担,看到她宽慰的笑容。所以我不能给自己留退路,我要挑战极限,坚持到底。每当四肢麻木酸疼,上下眼皮激烈搏斗的时候,我就遥望车间窗外的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夜晚的时候,我看着它一点点由漆黑到渐渐变浅,有一丝光亮,由深蓝到浅蓝,然后再到一片光明,就知道漫漫长夜终于熬过去,可以下班回家睡觉了。

车间里闷热而又潮湿,光线十分灰暗,我们挤在车间里,就像罐头里的桃子。透过窗外小小的一片天,我感知着天空颜色的渐变,思绪飘得很远:我的同学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怎能想到我在罐头似的车间里辛勤劳作呢?如果知道喜欢握着笔的手此刻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削桃子,他们又会是什么反应?我还会想自己领到工资的那一天,亲手把它交给姐姐,姐姐又会如何高兴地夸我长大懂事了,还想到三年的中师毕业后,自己将踏上三尺讲台,开始自己的教学生涯,甚至还深沉地想到了怎样活着才不负青春,不负此生……

思绪总是天马行空,零碎而又不着边际,就任凭大脑信马由缰吧,或者只是呆呆凝望,什么也不想。无论怎样,丝毫都不耽误我虎虎生风地手起刀落。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熟练到了这种程度,眼睛可以自由起来,根本不用看,速度反而越发快起来,不一会就削好一小盆,颠颠地端着去过秤,再一路小跑去端桃子,我把这个过程当做一种休息,也节省时间,提高效率。短短二十多天时间,我削了六千多斤桃子,位居第一名,这真让人振奋!不经意间,我成了车间里的削桃子能手,端桃子和过秤的地方都说这小姑娘怎么速度这么快?桃子都快让她一个人包圆了!

一次,我正专注地削桃子,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大群人,对我的手起刀落叹为观止,说好久没见到削得这么快的了,而且还削得如此规则,喊着旁边的工友们都一块过来看看。我丝毫没有受到被围观的影响,依旧左手拿桃子,右手只一刀,犹如一道闪电而过,削好的桃子就划过一道弧线落到另一个盆里,如此精准,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误差,无限有节奏循环,我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同时我也惊异地发现世界上最简单的工作应该是这种机械地重复,而我竟然擅长这样的工作,以至于到了非人的地步。也惊异地发现人的潜力真的是无限大,到了一定程度你都会忘记自己在干什么,累急或者害怕的时候,等到眼睛沙得生疼,才发觉是泪水夹杂着汗水在脸上流淌挥洒。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一切只是条件反射。

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工厂里的领导来参观并选拔正式员工的,他们都记住了一个快刀手女孩,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成为他们的正式员工。于是有人找我郑重其事地谈话,问年龄和家里的情况,愿不愿意成为罐头厂正式员工,成为技术员,让我给家人商量商量,尽快决定,那么多临时工只有两个名额。

当我把这件事讲给姐姐听的时候,姐姐激动地说这是人家对你劳动的高度肯定。姐姐夸我好样的,没让她失望。她说我把一件勤工俭学的事做得如此认真,不怕辛苦,不怕累,还练出了胆子,收获太大了!

当我对车间负责人李师傅如实相告时,李师傅十分吃惊:学生?!真没看出来!这孩子真能吃苦!削得那个快哟!哪像个学生啊?虽面露惋惜,却连连说:当老师好,当老师好,比当工人有出息!从此,李师傅对我格外客气,在剩下的几天里,他常常让我给工人们演示如何削桃子。

罐头厂的工作是有季节性的,二十多天,桃子罐头就全做完了,停工了十多天后,我领到了三百多块钱工资。二十多天,三百多块钱,在1994年不是个小数目。当我拿到写有名字的信封时,分明手抖得厉害,心怦怦狂跳,好像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我来不及细数,小心地装在裤兜里,又拿出练就的一路狂奔的骑车子技术找到姐姐,把钱高高擎过去。姐姐热泪盈眶:好妹妹,长大中用了,姐姐都给你攒着,这是你的血汗钱哪!

这段经历让我刻骨铭心,除了苦读考学,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拼尽全力去做的一件事。一个看似文静柔弱的小女孩,天天一路向南,狂奔在两点一线的路上,从天黑到天明,克服着恐惧、劳累、困倦和炎热,让吃苦耐劳成为人生的资本。每逢提及这段经历,我都百感交集,大运河畔的那个罐头厂,车间里那方可以仰望的小小天空,成为我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

时隔许久,沿途已经盖满了高楼大厦,那座罐头厂也已废弃。闲暇时,我依然喜欢一路向南骑行,一直骑到大运河畔。仰望天空,依然无限遐想,奔流不息的大运河,似生命之源,积蓄着无限能量,生生不息,这一方水土,这一方天空,这一段难忘的经历,让生命之树繁茂常青,让人生阅历饱满而又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