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为中国的近邻，作为世界主要发达国家，作为中国人观感最复杂的国家，普通中国人实际上对它知之甚少。

它一方面紧傍古代中国千余年，一方面又成了近代侵害中国最甚的国家；它一方面长着东亚人的面孔，一方面又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成员；它一方面融汇中西文化却执着本土精神不改，一方面加害中国又成为近代中国革命的策源地；它一方面是年长中国人眼中的恶魔，一方面又是年轻人心中的福地。这个表面上彬彬有礼的邻居，深藏着一颗坚韧复杂而与中国迥异的心。

葛兆光教授以2020年担任东京大学教授期间的读书笔记为基础，试图解剖中日传统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差异所带来的中日之间的形似神异的内在原因，汇集成《形似神异》一书，最近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该书的一些独到见解与分析可能会让你看到一个你所不曾认识的日本。

一、根据尾藤正英所著《日本文化的历史》引用埴原和郎的说法，认为最早的日本人其实有两个来源。先是绳文人（从旧石器到新石器时代），他们是来自现在的东南亚、接近南亚的黄种人（也算广义的蒙古人种）；公元前三世纪，日本进入弥生时代，而弥生人则是经由北亚和朝鲜来的北方系统蒙古人种，弥生人逐渐征服了绳文人，彼此混血，形成后来的日本人。中国所谓徐福东渡的故事，中日一衣带水同文同种的观念，大半是自我标榜的子虚乌有。

二、日本天皇是“万世一系”，中国皇帝却信奉“汤武革命”的政治文化根源。中日古代政治所选择的不同道路塑造了不同的民族观念，如果说古代的日本像中国，毋宁说它更像中世纪的欧洲。尾藤正英在《日本文化的历史》中说：一般来说，世界上往往不是父系制度就是母系制度，但偏偏日本却是“双系制”。古代中国，传统的汉族政权是典型的父系制度，儒家重视的是“长幼有序，内外有别”。周秦以来，血缘意义上的“姓”很重要，“同姓不婚，异姓不养”，理论上，不仅有嫡长子优先的君主继承制，而且不支持非血缘亲的养子，不能容忍武则天那样的“牝鸡司晨”，即女性主政，更不能接受蒙古汗国的那种“收继婚”（即父死娶从母，兄死娶嫂）。这些规矩在中国叫作“伦”，但在日本，在天皇家族，却没有这些规矩。在729年藤原氏之女光明子成为皇后前，皇后往往是内亲王（天皇之女）。像桓武天皇的三个儿子娶的就是三个内亲王，即桓武天皇的三个女儿，算起来是兄妹婚。另一方面，女性照样当天皇，像推古天皇、皇极天皇、持统天皇都是女性。在古代日本国家形成的最关键时代主持朝政的持统天皇和武则天同时代。她不仅是一个女性，而且特别让中国人不能理解的是她却嫁给了天武天皇即她的叔叔。686年天武天皇去世后，她自己当了天皇，继续推行日本的古代国家化，这样日本才成为“日本”，大王才成为“天皇”，原本的畿内政权才成为日本国家。

三、丸山真男《忠诚与反叛》讨论了日本历史上复杂的政治伦理。古代日本不像中国有“三纲”规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下谋反，就是十恶不赦的大逆，这在唐律以下的传统法律中规定的明明白白。可日本却不一样，按照丸山真男的说法，日本的“封建忠诚”很复杂。它是由两种不一致的历史谱系合成的。一个是“自然而然”的，类是于“主仆”关系的地方藩主与藩士；一个是“以义而合”的政治关系，比如对将军与天皇的关系，这就像“君臣”。古代中国自秦汉以来，是皇权直接渗透到基层社会的郡县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古代日本，是“（朝廷与幕府）双重体制”及“（天皇-将军-地方大名）重层结构”，作为神圣象征的天皇、作为实际权力的将军、作为直接主从关系的地方大名，分享着臣下或民众的“忠诚”。因此，江户时代的一些日本学者总觉得，天皇像东周时代的“共主”，具有一定的神性；日本式的“封建”保留了“家人父子”之意，而中国式的“郡县”则完全失去了血缘和乡土的情感。

四、663年，中国唐朝与日本在百济白江口（今韩国锦江入海口）发生了一次水战，即“白江口之战”，日本大败，此役奠定了此后千余年东北亚地区政治、经济、文化格局。

五、明治元年（1868）三月十三日，明治政府宣布，由神社神职人员为国家宗教行政官，排除佛教僧侣的参与，佛教失去了江户时代的国教地位，这就是“祭政一致”；第二天即三月十四日，在京都御所紫宸殿举行“天神地祇御誓祭”，由神祇事务官完成请神、献祭后，大臣代表天皇，公布被称为“明治维新纲领”的《五条誓文》；半个月后的三月二十八日，政府又宣布佛教化的神灵和菩萨，并且把佛像移出神社，这就废除了长久以来的“神佛习和”传统，这就是“神佛判然”。到了明治三年（1870）一月三日，官方更宣布“祭政一致，亿兆同心”，以神道教为国教，并且“以神道化万民”，甚至还以神道教的神职人员兼任地方官员。显然，明治时期的日本正是在排除佛教的前提下，借助本土神道重塑王权的神圣性，建立高度集权的帝国，以推进现代化转型。也正是得益于这一次成功的转型，日本迅速从一个落后的封建国家成为亚洲第一个现代化军事强国，并在二十余年后的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中一举打败它的千年老师-中国。

二战后的日本虽然是战败国的身份，但天皇制和神道教却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这也是日本能在战后废墟上经过短短三十年的努力再次迅速崛起为世界强国的核心文化密码。

202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