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感」付道峰 ‖ 读马加强《老家南阳镇》有感
静坐闲翻书,淘得萧望卿先生所著《陶渊明批评》,萧望卿先生1940年考入西南联大,起初结识沈从文先生,在沈从文先生关怀和指导下开始文学创作,后师从朱自清、闻一多先生,在其研究生入学时,完成《陶渊明批评》这一书。这本书获得了朱自清先生的高度评价,称之为“在西方诗学参照下讨论陶渊明诗歌的一本标志性著作。”作为一名“乱翻书”的非专业读者,对朱自清先生的评论是“仰止”,无法理解这本书学术的重点,但就“翻书”的层面来讲,获得无数新知。
陶渊明离世后,同时代的文人对比并不十分感冒,也就是与陶渊明交情很好的朋友颜延之写了一篇祭文《陶徵士诔》,曰“近识悲悼,远士伤情”,未有椎心之痛;对于陶渊明的文,曰“文取指达”“不枝梧”“质直”,客套的几近敷衍。更甚者,当时文学界权威沈约所编《宋书·隐逸传》中也不见陶渊明的踪迹。从侧面来看,陶渊明在当时绮丽文风中,如同晚秋梧桐树上仅存的一片枯叶,无人顾及。如萧望卿先生所说:“陶渊明死后一百年左右,人类沉于微寐的眼睛是看不见他的。”时至今日,也有不喜欢陶诗的,不仅仅是“微寐”,更可能是“不识”。
终于,有好事者开始“睁眼”看陶诗,昭明太子素爱陶渊明文章,爱不释手,他为《陶集》写序,“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这是陶诗的黎明,其中“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真知灼见,鲁迅先生曾对此做过扩展“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
昭明太子的弟弟梁简文帝,这位整日淫丽艳曲不离口的皇帝,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异常喜欢陶诗,常常将《陶诗》放在几案上,随手翻翻,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料想定有宠臣大声诵读陶诗同时,不忘詈骂靖节先生。
然后是钟嵘,他评陶诗“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钟嵘在此论断中,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岂直为‘田家语’耶?”也就是在当时不少人的眼里,陶诗为“田家语”,直白点说,种地的说的话。
陶诗的普及历程,让我们追随萧望卿先生去看看宋代,宋代,东坡居士曰:“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东坡居士一言以蔽之,陶诗“贵真”。终于,到了宋代,陶渊明才成了“天空中很亮的那颗星”,只是,“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田家语”也成了雅言。
我们一起感受一下“田家语”:“衡门之下,有琴有书。”“我有旨酒,与汝乐之。”“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纯纯的大白话,出现在今日作文簿上,定会被老师批评为写流水账,这怎么成为经典呢?我们再看以下几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同样是大白话,亦为千古佳句。寥寥几字,展现出宏大气象,文简意丰,搁现在,噼里啪啦打上好半天键盘,远不及古人。为何?是现在的词汇太多,还是为了过分的夸饰忽略我们所要表达的根本,失去写作的“本真”。借用萧望卿老先生论断,陶渊明的创获是在五言诗,“到他(陶渊明)手里,才是更广泛的将日常生活诗化”“用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这也是我读马加强《老家南阳镇》的第一感受。
例如《老家鱼卤鸡蛋饼》,“接着,祖母会把葱和辣椒切碎,拌入面糊,然后,起锅烧油,把面糊均匀地浇在锅底,翻上两次,待面糊颜色泛黄、香味飘出即可出锅。”“再吃到这鱼卤鸡蛋饼,除了满心的激动与惊喜,就是说不出来的那阵咸。”满段的大白话,心有戚戚,无由地想起儿时,老家院里,奶奶一把一把添着柴火,鏊子上是一张张烙饼,热气腾腾,一弯弯月斜挂夜空,鏊子底火焰忽闪忽闪,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我们来看一段文字: 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茨菇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个人“包圆儿”了。北方人不识茨菇,我买茨菇总要有人问我:“这是什么?”——“茨菇。”——“茨菇是什么?”这可不好回答。北京的茨菇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我想念家乡的雪。
这段文字出自汪曾祺老先生的《咸菜茨菇汤》,这段也是白话,相比加强文字来讲,这段话有声响,具有极强的文人风味,是经过文人意味下雕琢后的文字,加强则是直接表达,没有阅历的雕琢提炼,故质朴,本质上,他们表意所指都是相同的,表达的都是萦绕心头的思乡之情。
加强还有一段文字极有味道:“祖父通常是让祖母或我为他搬一个马扎,他扶着祖母的肩膀走到河岸边,坐下前总喜欢先朝河岸的四面八方望一望,而后再坐在在马扎上,或与邻家老者闲谈说笑几句,但常常都会点燃一支烟出神地看着远方……袅袅的烟雾在风中不成形。”这不是文字,更像是一幅特写,或者是一幅画。如果没有对生活诗意的关照,如果没有对大运河的凝望,如果没有对“日常生活诗化”,加强是写不出这般文字的。
宋黄庭坚极其推尊陶渊明,他说:“渊明诗不烦绳墨而自合”,只是寄意,不曾顾到“俗人贊毁其工拙”“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以此为结,愿加强如黄山谷所言,诗意栖息于南阳镇,翱翔微山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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