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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阿芳 ‖ 麦子啊麦子

来源:本站    作者:张阿芳    时间:2025-01-11      分享到: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布谷鸟叫的时候,也该割麦了。

我的家乡,广袤的鲁西南平原,麦子已不仅仅是麦子,还是热乎乎的馒头,是面条,油饼,是身上衣裳口中食,是学费,是宏大的叙事,是一种图腾。麦子是沉重的。多年以前,我就在火车道旁的麦地里,直起身,看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就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我暗暗发誓,千万不能做农民,农民太苦了,这像牲口一样的劳作让人窒息。

我那么小,却什么都知道。我家的麦地就在离家最远的的地方。之所以分这么远,是因为我抓的阄。抓阄时,妈妈特地让我洗了手去抓。我一把就抓了最后一个号,土地肥沃贫瘠还在其次,离家最远啊。妈妈有些失望,她对我说:"小孩就是傻,哪有抓边上的,好的号肯定都在手心里呢!"我很沮丧,大人的心眼也太多了。同时,我仿佛也被窥到了一个大秘密:我的运气很差。多年以后,我依然这样认为。

麦子熟了,就是召唤。要趁早晨,天还不热去割麦。爸妈准备好了镰刀,大人用的都是柄很长的。我只能拿短柄的。我个子小小的,又很瘦,但在父母的眼里,也是主要的劳动力了。我其实割麦很快,弯腰(大人说小孩子没有腰,不会腰疼。)左手抓一大把麦秆,右手拿着镰刀贴着麦秆底部,向身体这边轻轻一带,麦子便被割下了。成垄成垄地割,我总是不输于大人,有时还割在了前边。

大人夸我干活有模有样,这很像我做其他的事。我在学校里打篮球,带球,上篮,标准的投篮姿势,只几个动作,便引起了体育老师的注意,他打听着找到我的班主任,要我加入校篮球队。他不知道我只有三分钟的热度,像我做的很多事。很快,我就累了,也赶不上大人割麦的速度了。太阳渐渐高了,大太阳就在头顶了。大人都戴着帽子,我们称为"席夹子",汗水把系帽子的带子都浸透了,白色的带子成了黄色,生活的底色。

火车的汽笛声依然,它冒着白烟驶向远方,我绝望地计算着还有多少麦地没有割。在那时我的印象里,即使一亩地也是很大的一片了。神农尝百草,教先民种五谷,在北方,在山东,商周时期已经普遍种植小麦,可至今还在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来割麦,何以大人能承受这种高强度的劳动,那些弯成90度腰割麦的农民,像牲口,任谁看了也会流泪的程度。很多年后,才找到答案:那就是生活,不,是活着。

海子在诗中写道:麦子,是太阳痛苦的芒。1889年5月,梵高进入保罗摩拉斯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他在病房的窗口看见了山丘,云朵,麦田,创作出了一系列麦田作品,他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阳光下的麦田,是那么厚重与热烈”。经过像蜕了一层皮的艰苦劳作后,麦地是令人恐惧的。大人也会累。每到割麦时节,总有累极的抱怨,争吵,喝药的农妇,在卫生院里等待洗胃,大夫问躺着的农妇:“救不救你?”农妇哭笑不得的样子,家人紧张的样子。生活也是一出闹剧。割完了麦子,仅完成了整个麦收时节农活的十分之一。接下来,要捆麦子,有买的草绳。

妈妈教我用割倒的麦秆“打腰子”,带麦穗的麦秆,用麦穗头两两一交叉,拉开,就有了两个麦秆的长度,也结实,用来捆麦子再合适不过。把捆好的麦子竖起来,立在田里,六月的风吹过,一捆捆的麦子在阳光下迅速成熟。把一捆捆的麦子运到地头,装到地排车上,一车车拉到场院里,在属于自己家的场院里,堆好,等待打麦机脱粒。拉麦子会把手臂划出一道道红道子,火辣辣地疼。我只关注自己的疼,不记得父母当时的样子。世界上有太多的苦痛,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表达出来,他们坐在隐形的轮椅上,身上打着看不见的石膏,艰难度日。我没听父母抱怨过。经历过那时麦收的人们,回忆那段时光,是否还心有余悸。我白皙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起了红疹,又痒又疼。

尘土,汗水,高强度的劳作让我窒息,火车奔向远方,留下一串白烟,而这样的劳作,和诗意无关。捆好的麦子被运到场院里,要开始脱粒了。此时,比几千年有进步的是有了打麦机。不用石碾子在六月的大太阳下一遍遍转圈了。可打麦机是很危险的,巨大的喂料口,没有经验的人会被卷进去手臂。我家的西边是水库,水库的北边就是一个乡镇企业。我们习惯称为小厂。小厂虽小,五脏俱全。也有工会,宣传科。看门的大爷就是独臂。他的个子很高,爱下象棋,除看大门外,他在家还磨豆腐卖。他的儿子也很高,后来也卖豆腐。听说他的手臂就是被打麦机卷进去的。周日,我和小伙伴去小厂玩儿,假山,鱼池,还有宣传栏里的海报。贴着汪明荃的海报,我是在这里知道汪明荃的,风华绝代的美。我知道,那是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是都市,霓虹灯,高楼林立,没有麦田。

轮到我家用打麦机往往都是半夜了,困到不行的我被大人叫到场院里,递麦秸个子。我爸爸在打麦机口续。用竹竿撑起的白炽灯直直地照着,打麦机轰响着。我在恐惧中,担心爸爸的手臂会像小厂的看门大爷一样被卷进打麦机,又不能说,又累又怕中递着麦秸个子。中间要休息一会儿,我靠着麦秸垛坐着,夜晚有风吹来,也有满天星光。我那时还不懂关注亩产多少,只知道三亩地的麦子足以把人累疯。梁晓声的一部小说中写的情形我印象很深:北大荒的知青割麦有一个星期了,累到虚脱,后来听说,还没有割完这块地的十分之一,而这样的地,有几十个。大家都崩溃了。脱完粒的麦子还要扬场,一人添麦子到扬的人手中的簸箕里,借着风势,轻的麦壳吹到一边,重的麦粒落到一边。这时,要有风,等风来。我总感慨电影中总是把扬场的画面拍得美轮美奂,只有喜悦,不见辛劳。

至此,麦子才可以装袋,拉回家中。当然还没有结束,为了把麦子晒干,还要到处找地方。那时没有这么多水泥地。我们去过我妈妈的学校晒,去过我爸爸的单位晒。也去过文化馆门口的马路上晒,因为我小叔在那里上班。

到了文化馆门口,摊开麦子后,妈妈就回家忙别的去了,我就留在那里,轰走吃麦粒的麻雀,隔一段时间翻翻麦子,坐在阴凉处看来往的人。我们还去兴隆塔下晒过,不知怎么跑这么远。我的一个阿姨在兴隆塔下的一个绳经厂上班,把旧麻袋剁碎,重新纺成绳子。一对情侣来塔下照相,以塔为背景。我在远处瞧着,满脸羡慕,那是火车驶向远方的生活,是诗意,没有漫长的麦季的辛苦劳作。

几天后,阿姨对我妈说:“人家照的相片中,阿芳在后边看,瞪着眼,两个小辫一高一低,人家乐坏了。”这张照片我无缘见到了,我多想看看那时的自己啊,即使在今天,所有的希望都失去了,我也想对照片中的小女孩说:"别回头,向前看。"

真的不知道联合收割机的大规模使用是在哪一年,虽然我早已不是一个农民(生活的烦忧一样也没有放过我)依然为农民摆脱了诸如麦收这张繁重的劳动而欢欣,这些农民中,有我的亲人。

麦子,散发着光芒,在它背后,那些遥远的记忆重新归来。2023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