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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江夜雨 ‖ 金乡记忆——李爷

来源:本站    作者:江夜雨    时间:2025-01-22      分享到:


李爷走时83岁,那天下着大雪,果园里的小院子铺着厚厚的雪被,静谧的空气里不时传来籁籁的落雪声。四个儿子和闺女围绕在床前,倾听着李爷沉重的呼吸声。“拿酒来,我要最后喝上一顿酒!”孝顺的闺女颤抖着手为老父亲倒上了一杯白酒,端着床前。李爷坐了起来,倚在被垛上,接过酒杯,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酒洒得胸前一片斑驳。一口酒下去,李爷脸上眼见得红润起来,眼睛里也有了一丝精光。“我要走了,寻你娘去了!”说罢,闭上眼睛,身体萎顿了下去。

李爷好酒,是四邻八乡都知道的事情!大多数乡人对他的印象无外乎暖和天里敞着怀,在乡村大路小路或县城的街道上趔趄地走着,嘴里啰里八嗦地说着什么,或是直接醉卧在路边蜷缩着,嘴角流着涎水。小时候,这种情景我是经常看到了。说到李爷好酒,我的记忆中还清楚地记得一些事情。八十年代,村里都有代销点,卖些烟酒糠茶之类生活必需品,为乡邻们提供些方便,免去前往县城乡镇的奔波之苦。一间二十余平方米的小房间,在屋山开了小门,正对了村街,迎门便是红砖砌造的长条形柜台,上面抹了水泥,经历了岁月,摩梭地已是光滑如镜,柜台向内侧靠墙的一面留着仅供一人能行的空间,上面用合页作了盖板,店主进去之后,便盖起来,形成密闭的空间。柜台里面长方形的狭窄空间立着斑驳的木制货架,林林总总地摆放着酱油、醋、白酒、火柴等生活用品,柜台上面摆着散装白酒的酒坛,胖胖的老板娘斜倚在柜台上,嗑着瓜子,眼角斜瞥着门外,偶尔来了客人,便懒洋洋地招呼上一声。

那个年代的散装白酒都是纯粮食酒,物美价廉,吸取了一批农村酒人,他们在农闲或阴天的时光,花上一两角钱打上一两二两,就着花生米,倚在柜台上或是蹲在脚地里,浅斟慢饮,享受属于自己的休闲时光。酒名在外的李爷自是店里的常客。人常说,酒肴不分家,但李爷例外,在我的记忆中,李爷只是纯纯的饮酒,下酒菜自是多余的,干喝就够了。常常是在风雪天,李爷从村西一路迤逦而来,眼睛眉毛沾了雪花和冰粒,夹紧了粗布棉袄筒子,不饮酒也走得歪歪斜斜,六亲不认,推开代销点的木门,“来二两酒!”掏出两角钱,拍在柜台上。胖老板娘便摘下墙上挂着的酒提子,掀开酒坛子,提上一提酒,倾倒在粗瓷大碗里,递给犹自瑟瑟发抖的李爷。李爷伸手接过,箍着的棉袄便散了开来,露出搓衣板似的精瘦胸脯来,低头仰头,二两散酒便灌进肚子。一只手箍紧棉袄,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巴,唯恐酒气泄了露了,转身走进漫天风雪中,再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李爷喝酒从来不用肴,村东的马二曾跟他喝过酒,可以佐证。据马二说,当年在生产队看场,与李爷喝过一场酒,可谓惊天地动鬼神,一坛五斤装玉米烧在三个钟头内进了二人的肚子,也不是说没有肴,只不过那肴有点儿特色。当天晚上,二人弄来了酒,这有酒无肴干喝也不是个办法!思来想去,马二回家里倒了半碗酱油过来,李爷从场屋的木梁上拔出两根生锈的洋钉,一人一根,喝上一口酒,用洋铁钉蘸下酱油,嗦上一口,五斤酒进了肚,半碗酱油也见了底,生锈的洋铁钉也被嗦得闪闪发光。我曾向李爷求证,他不置可否,只甩下一句话,“喝酒用肴,不是喝酒人,那叫菜酒!”

李爷火爆脾气,一言不和便吹胡子瞪眼,瞪着一双牛眼与人争执不休,但唯独对老伴儿例外。大户人家出身的老伴儿整个儿一大家闺秀,文文静静的,说话轻言慢语,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不急不躁。老太太识文断字,为李爷生下三儿一女,都教育得知书达礼。孩子们长大成人后,虽没有走出庄稼地儿,但也都是规矩人家。李爷只要有暴躁的先兆,老太太只是斜斜的瞥上一眼,他便消了把戏,收了性儿,蹲在院门口抽烟去了。老太太走之前,得了那中风半身不遂的毛病,在床上一躺便是十年,李爷一米八多的粗糙汉子,硬上没让儿女们伸手,独自一人将老太太照拂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老太太百年之日,李爷在坟前喝了半夜酒,附近的人家听到他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老太太走之后,李爷风格为之突变,依然爱喝酒,依然喝醉,只是醉了之后神色惨然,有时会痛哭不止,向人絮叨老伴儿活着的好。

李爷早年是村里的庄稼把式,六十岁之后,将几亩田地交给了孩子,操起了刨树疙瘩卖材的营生,整天价拉着地排车,带着铁锹、钢镢,在周边村庄转悠,寻找合适的树疙瘩。李爷刨树疙瘩是一绝,不仅有着一膀子力气,还有着自己的独家技巧。李爷年轻时是典型的山东大汉,一米八多的个子,宽肩膀腱子肉,二三百斤的担子能挑起行走十里地不用换肩。上了岁数,挑起二百斤左右的担子仍然不费事儿。

李爷刨树疙瘩时常常引起群众围观,他便很得意,一把钢镢抡得风生水起,在半人深的大坑里精雕细琢,硕大的树疙瘩务必全须全尾地刨出来。李爷刨树疙瘩不急不躁,慢工出细活,累了就喝口水,抽袋烟,今天干不完,明天接着干。披着星光上工,顶着月亮下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常说的话是:“活是干不完的,悠着干就是!”李爷劈材也是一绝,那些数十年的老树疙瘩,纹理细密,硬如钢铁。但李爷仅凭一把钢镢,就能顺着其曲折的纹理,疱丁解牛般地劈开,镢到材开,分解成均匀的柴棒,然后就上垛存放。李爷的柴垛四四方方,棱角分明,浸润着匠人般的执着精神。那些年,金县乡城东西南北四关的包子铺、粥铺都是他的主顾,李爷的柴干、耐烧、实惠,赢得了良好的市场口碑,也为他提供了富足的生活。

拉着地排车,或是挑着担子,拎着酒瓶,一路歪歪斜斜地走着,红光满面,自足自乐,心态平稳,这就是李爷。

村人们说,李爷祖上富甲一方,其当属贵公子之流。一生好酒,一生清高,一生自足,算是乡间的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