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昨日残荷 ‖ 期待一场雪
期待一场雪,在蛇年的元宵节。
立冬那天,我特意把书桌搬到朝南的窗边。老屋檐下的冰棱该挂起来了,我想,等到第一场雪落在瓦楞的凹槽里,就能听见碎玉落盘的清响。可年历翻到腊月二十三,窗外的香椿树依然举着光秃秃的枝桠,像蘸饱墨汁的狼毫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笔。
书橱里躺着去年的雪。那本《陶庵梦忆》的扉页间夹着几片雪花标本,是在城南孟庙拾得的。雪片六角分明的脉络里,还凝着古刹飞檐的剪影。记得当时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径进庙门,庙门前的石狮披着雪袍,倒像是从《水浒》里走出来的花和尚。如今再翻旧书,那些冰晶已化作半透明的薄纱,恍惚间还能嗅到松针焙茶的冷香。
鲁南的雪是带着麦芽糖味儿的。往年这时节,巷口的铁皮炉子早该飘起烤地瓜的焦香,煤渣在雪地上烫出星星似的黑洞。隔壁王婶总在初雪那天送来热腾腾的煎饼,面糊在鏊子上滋滋作响,卷着大葱的香气钻进雪幕,能把半条街的麻雀都招来。今年她家的竹帘子始终垂着,门环上积了层薄灰,倒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信箱。
我常在凌晨听见雪的脚步声。暖气管道偶尔发出咔嗒轻响,恍惚以为是雪籽叩打窗棂;夜风掠过枯荷的瞬间,错认成雪粒掠过竹梢的私语。前日去城西拜访老友,见他正在院里用笤帚蘸水写大字,清水在青砖地上蜿蜒成“瑞雪”二字,须臾便被干燥的北风舔舐殆尽。我们相视苦笑,这倒像是给虚无的神明献祭。
城南唐王河瘦成了银链子。往昔落雪时,冰面会结出细密的霜花,像是河神在织素锦。如今裸露的河床上,芦苇顶着灰白的穗子,如同等待蘸墨的秃笔。几个孩童在堤岸放风筝,纸鸢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铅云下盘旋,倒像是要把天空捅出个窟窿,好让藏在云后的雪落下来。
前夜读杜诗“窗含西岭千秋雪”,忽觉眼眶发热。起身翻找母亲留下的老樟木箱,指尖触到那件靛蓝棉袄——袖口还留着那年除夕的雪渍。记得她总在雪天煨一壶姜枣茶,说雪花是老天爷撒的盐,能腌住匆匆流年。此刻茶汤在紫砂壶里凉了又沸,窗玻璃上的呵气却总凝不成霜花。
前日大寒,终于等来场似是而非的雪。晨起见天地间浮着层银粉,细看原是霜霰作祟。落在掌心不时流出冰花,倒像粗盐粒般硌人。巷尾修车的老张头仰天骂了句俚语,说这年头连雪都学会偷工减料了。满城人仰着脖颈等待真正的雪,如同等待一封迟到的家书。
腊月二十八,我买了红纸请巷口的齐先生写春联。老先生蘸墨时忽然顿住:“往年这时候,雪片子早该扑簌簌往砚台里钻了。”他的羊毫笔悬在半空,一滴墨落在红纸上,慢慢泅成梅花的形状。我们谁都没说话,门外北风卷着枯叶打旋儿,像是谁把冬天的页码撕碎了抛向空中。
前些天爬峄山,见几个孩童往许愿池里投硬币。问及心愿,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脆生生答:“求雪娘娘快些下凡呀!”池底的铜钱映着天光,恍若万千未拆封的银色请柬。突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汴京人遇旱会塑雪狮祈雪,不知这水泥森林里,该去哪里寻能工巧匠?
昨夜又梦见老屋天井。雪片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排成卦象。祖父的旱烟杆磕出几点火星,说这是丰年的谶语。醒来时月光泼了满床,竟比往年积雪还要皎洁。披衣推窗,看见启明星钉在东方,像枚等待融化的冰钉。
今晨扫院子,发现墙根的野荠菜竟顶着霜花开了。米粒大的白花攒成雪团模样,许是草木也通灵性,替天公作起假雪来。忽听得云层深处传来闷雷,这冬日的晴空里,不知是哪个莽撞的春神提前擂起了鼓。
此刻,炉上的铁壶又开始呜咽。我往玻璃杯里添了匙野蜂蜜,看琥珀色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或许雪的缺席恰是种隐喻——我们等待的不只是场雪,更是时光褶皱里那些未被拆封的晶莹时刻。就像此刻,等待本身已让无数个冬天在笔尖结晶,凝成比雪花更恒久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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