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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守信 ‖ 沉冬

来源:本站    作者:张守信    时间:2025-03-08      分享到: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都要早,都要冷。

腊月二十的霜比往年都厚。栓子蜷在炕角数窗花,冰晶在晨光里开出六角梅。母亲的手垂在炕沿,像截风干的荆条,指甲缝还嵌着去年秋收时的泥。

"栓啊..."这声呼唤卡在喉头四十年了,到底没能翻过那座叫"傻"的山。邻居王婶推门进来时,刺骨的寒风正顺着门缝往里爬。她伸手探了探炕上人的鼻息,棉袄袖口的补丁蹭过栓子脸颊——那是母亲用碎布头缝的,针脚比他牙印还齐整。

栓子的母亲育有三儿一女,栓子排老四,三姐远嫁,老大和老二早些年外出务工,客死他乡,至今没葬回老家的祖茔,成了老人家心里永远抹不去的痛和酸。

"别碰俺娘!"栓子突然扑上来,四十岁的汉子哭得嘴角冒泡。他死死攥着母亲右手食指,那里有道月牙疤,是他七岁啃芋头烫着时,娘替他吹凉落下的疤。

“娘,醒醒吃糊糊。"栓子晃着豁口的粗瓷碗,玉米糊早凝成了冰坨子。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在破棉鞋底熄灭,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往掌心哈气,白雾却怎么也捂不热那截枯枝似的手腕。

村长带着寿衣进来时,栓子正把凉透的窝头掰成拇指般小块往母亲嘴边送。粗瓷碗在炕沿磕出个豁口,黄玉米面碎屑像雪似的落满衣襟。"你娘走啦。"村长去掰他手指,却被咬住虎口。众人按着栓子换衣裳时,发现老太太贴身穿的竟是件百衲衣——红布条拼的福字缺了半边,绿绸子缝的长命锁褪成黄纸色。

雪是在晌午化的。唢呐的声音惊飞了老榆树上的寒鸦,栓子突然挣脱搀扶他的人,冲向棺材。他怀里抱着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麻绳还缠在指头上。抬棺的后生脚下一滑,几块木板拼成的棺木斜撞上门框,震落梁上积年的灰,迷了栓子的眼。

坟头上插着的招魂幡冻成了冰片子。栓子蹲在供桌前啃着冻硬的馒头,纸灰粘在结冰的鼻涕上。远嫁甘肃的三姐托人捎来孝布,他当成风筝线往天上抛,白布条缠住枯枝,像道没长好的疤。

王婶往他兜里塞了三块烤地豆,摸到他肋骨硌手,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栓子娘抱着发癔症的小儿子挨家借灯油,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栓子每天准时的蹲在歪歪扭扭的石墙根,盯着母亲常坐的补了一截椅子腿的木椅发呆。椅背左侧有块油亮的黑渍,是娘常年抓药罐留下的痕迹。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灯火通明,鞭炮和烟花啪啪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王婶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肉蛋饺子,推开了栓子家的木门,院子并不大,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房间,处处散发着死一般的沉寂,进入堂屋拉动了门后那根开灯的麻绳线。栓子躺着母亲的床上,盖着一层打满补丁并不厚实的被子。每年的除夕哪怕再拮据,栓子娘总会给他小儿子包一大盘饺子,有时是肉的;有时是土豆的;有时是白菜的…这个世界上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陪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栓子。

王婶叫醒了栓子让他趁热吃,透过微弱的光线,只见栓子头发花白了许多,大年三十的北风像把锋利的锉刀,把他眼角的笑纹全磨平了,栓子缓缓坐了起来,王婶并没有多言,偷偷抹了把眼泪,红了眼眶。

栓子看到了那碗满满的饺子,稳稳当当的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他穿上娘在他三十岁时冬天给他讨来的棉大衣,把饺子揣进了怀里,立春前夜特别黑,栓子又抱上着母亲的夹袄往坟地摸。

"娘,饺饺..."王婶送的饺子被刺骨的寒风冻成了冰疙瘩,栓子含在嘴里化,口水混着冰碴子往下淌…

正月十五的雪是暖的。放羊的孩子们发现老坟旁拱起个新土包,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一只豁口瓷碗,碗底粘着几粒发霉的玉米渣……

寒衣节那天,三姐终于从甘肃回来。她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坟地,她跪在地上,捧着坟头上的黄土哭晕过去,醒来时看见树影斜斜映在新坟上,恍若母亲牵着栓子走在夕照里。暮色四合时,两只灰雀掠过坟头,衔走供桌上的米粒,翅膀剪碎晚霞,像撒了把揉碎的红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