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卜凡亚 ‖ 炊烟熄了,味儿还在
蝉声骤然哑了的那个下午,窗外的梧桐叶正片片滑落,像颤抖的手在与这世间挥别。
我摩挲着娘的床头柜上那块杂粮菜煎饼,焦黄的饼面上还嵌着娘的半枚牙印——那牙印歪歪的,像是岁月刻下的省略号,后面藏着没完没了的牵挂。娘每次吃每次都会说:“这味儿,就不如自己打糊子,支上鏊子烧柴火,用竹劈子烙的煎饼好吃。”话尾总带着笑,眼角的皱纹漾成条条舒展的菊花瓣。这笑里隐藏着多少还没说出口的遗憾啊。
四年前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像一记重锤砸在心头。我正在外面晨跑,手机在裤兜里震得大腿发麻。哥的电话急促中带着哭腔:“娘在厕所摔倒了!”我们跌跌撞撞进入家门时,娘蜷在瓷砖地上,右手死死攥着马桶沿,指节泛白形同枯枝。医院诊断书像片枯叶飘下来:右髋骨严重骨裂。可血糖仪上的数字红得刺眼,值班医生右手推了推眼镜:“得等血糖降下来…...”娘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八十四岁的老太太,手指头蜷缩着,嘴里喃喃自语:“园里的白菜...该砍了...别烂地里...”那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老家的菜园早已荒芜,杂草疯长,像老人稀疏的白发。从前娘天不亮就下地,左手提着满当当的水桶,右肩抗着镢头,跨过那道齐腰高的铁栅栏。我试拎那水桶,刚离地就抻得胳膊酸颤,像拎着块千斤石。娘总笑我:“力气是泥里滚出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娘提着两桶水,走起路来水不溅衣,水桶倒映出她花白的鬓角在晨光里飘闪,那身影像一棵经风沥雨的老槐树,苍老却遒劲。
手术效果不理想的那天,娘的腿蜷成了问号,再也不能伸直。转到微山湖医院康养科时,她攥着我的手问:“这就是你宗大娘住的那个养老院?”我喉咙发紧,摇头时碰到了输液管,她努力控制住疼痛的表情,强装镇定地说:“也是,养老院没这样的条件。这里多干净卫生。就是不知道得多花多少钱。”听值班护士说娘在夜里总踅摸着找东西,找着找着就叹气。有天夜里听见她在被窝里嘀咕:“擀面杖呢?我的擀面杖放哪了呢?…...”第二天我问起她,她眨眨眼:“我找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找。”我思忖到,娘是找家呢,找那个飘着炊烟、打着鸡鸣的老窝,找那个熟悉又温暖的家啊。
医院食堂的饭菜飘着油香,可娘总是皱着眉头,像是闻到什么不喜欢的味道。她说还是自家炒的干巴鱼辣椒,就着煎饼卷子吃着香。我给她带饭时,生怕她卧床吃这样的食物不便消化。她夹上一筷子就满足地笑:“没事,我吃铁疙瘩都能化喽!”话没说完自己先乐,眼角的皱纹像极了灶台上那摞得整整齐齐的煎饼。
今年开春,她突然说想吃毛芋头。我煮了一锅,挑最匀称的带去。病房里娘睡得很沉,我轻轻把毛芋头放在床头。可能是芋头的香气钻进了娘的梦里,娘让我摇起床很享受地吃了三块。芋头渣沾在嘴角,像偷吃了糖的孩子舍不得擦。那天她精神特别好,给我拉昔日里东家长西家短,唠着唠着就沉沉睡去,嘴角还噙着笑,像极了小时候我趴在她膝头听她拉呱时睡着的模样。我深信此刻娘的笑容里,有对生活的满足,有对儿孙的疼爱,更有对这个世间深深的眷恋。
闰六月的雨来得邪性。娘的灵柩回家那晚,大雨泼了半宿。第二天、第三天,秋老虎蔫头耷脑像没睡醒似的。第四天中午在林地烧完“五七”,脚刚踏进家门,霹雷闪电在天上炸开,大雨瞬间倾盆如注。本家大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三娘真会给我们挑时辰,一点委屈都没让咱们受。”我心头一震,仰脸任雨水冲刷,眼泪混着雨水交织横流。这雨,是娘在天上哭吗?哭她未尽的牵挂?还是哭她四年后终于回了老家?
不知怎的,这几天总是梦见菜锅的“滋滋”声,像娘的笑语在耳边回旋。早上吃着外卖送来的菜煎饼,娘的话不由自主的在耳边响起:“这味儿,就不如…...”路边的树叶扑簌簌地落下,树影摇成了娘提水桶的模样——左手一桶,右手一桶,腰板笔直,把岁月走成了歌。那歌里,有她的辛劳,有她的坚韧,更有她对生活无尽的爱。
昨天收拾房屋在灶台缝里扒拉出粒遗落的花椒。我捏在指间搓了搓,闻了闻,突然就红了眼眶——这味儿,饱含着娘炒菜时呛人的味道!这厨房里曾飘着糊豆的甜,炒菜的香,煎饼的焦酥,还有家人围坐的语喧。尽管灶膛的火熄灭得太长太久了,可我觉得余温尚在,依然足以温暖我的心窝。
娘走了,可她的爱,她的味道,永远驻留在我的心里。就像那粒花椒,小小的,却有着穿透岁月的力量。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李木生 ‖ 大海的潮汐会在它们的梦里涨落吗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耿清瑞 ‖ 拉脚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