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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孟 霞 ‖ 鲸山之巅的仰望

来源:本站    作者:孟 霞    时间:2025-12-02      分享到:


如果你是一位乡野的旅人,从泗水县城出发,沿着327国道向东二十里左右,在黄家河水库大坝的十字路口,你会看到路南有一块假山石,那是海螺水泥厂产地的指示牌。

从这个路口向南一直走大约二十里,你会走到鲸山脚下,西边是已经秃了山头的西鲸山,它就是曾经海螺水泥厂的石料原产地。如今机器的轰鸣已经停歇,大山正在恢复它的生机。

与西鲸山对望的是不算巍峨的东鲸山。

站在鲸山之巅,仰望,天空是恒久的无垠;仰望,岁月是生活的歌。

两山之间是一条蜿蜒的溪水,在沟沟壑壑中一路向北而去,融入泗河,走进淮河,回归大海。

两山之间不只有溪水,曾经还有一个村庄。现在展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片荒野。只有零星的房屋,散落在两山之间的旷野之上。

如果我是一名导游,我会向你大致解说这里的山乡巨变,因为我只不过曾是这里的过客。

那时,这里屋舍俨然。那时,这里人声鼎沸。

那时,姥姥的茅草屋,就是鲸山褶皱里一枚被时光磨亮的贝壳。

小时候,走过弯弯的溜滑的青石板路,再爬上层层的石阶,我就能看见石头堆砌的柴扉。那就是我姥姥的家。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一片丘陵,不见一点房屋的影子。

曾经,那些年的暑假,我总在咕咕噜的鸡叫、哞哞的牛叫、咩咩的羊叫的清晨里醒来。还会听着石板路尽头传来姥姥和邻居打招呼的说话声------“这么早啊?”“你也很早嘛,我去浇浇园”------一问一答像在给大山的清晨打着劳作的节拍。晨起耕作,早已是刻在姥姥骨血里的习惯。东方的山尖刚染出一点鱼肚白,她就已经扎好绑腿,迈着三寸金莲,扛起锄头往菜园去了。姥姥的菜园在溪水上游的水库旁的坡地。每次劳作,都要走过一段最陡的石板路,那路极窄又陡峭,我曾试着跟着她走,才走几步就吓得大喊大叫。姥姥却稳稳当当,肩上的锄头晃都不晃,只回头冲我笑:“孩子,别怕,路不好走,脚就踩实了,慢点走,就不怕了。来吧,姥姥拉着你。”

那时,清晨,总是日上三竿了我才起床。当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黢黑的东厢房的木门,最先撞进鼻腔的,还是姥姥灶膛里柴火的焦香。姥姥家的饭菜总是那几样:青萝卜、胡萝卜、白菜、干豆角、地瓜、干地瓜嫩秧、地瓜煎饼、小米粥、米糊糊。饭菜一律清清淡淡、缺油少盐。那时候,只有有贵客时上门,或者女婿上门,饭桌上才会有荤菜:小小的鱼或小小的鸡。现在,回望那时的生活,简单的饭菜既是农家的清苦,也是生活的原汁原味。

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的土有自己的特点。

我小时候就知道姥姥菜园里的土是黑褐色的。我家的土却是红褐色的。姥姥种的青菜总比我家的嫩,萝卜也格外甜。我好奇地问姥姥,为什么?姥姥总说那肯定是这溪水和山泉的功劳。水库边有山泉,从石板缝里冒出来,水凉得扎手,却甜得像加了蜜。我想姥姥肯定是对的。这些土一定是被西鲸山山泉浸得湿润润的。姥姥弯着腰,一锄头下去,泥土就会翻出新鲜的气息。姥姥每次耕作累了,就用葫芦瓢舀一瓢山泉水喝,水珠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滴,落在胸前的蓝色粗布衣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时傻傻的我问她累不累,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指着菜园里的菜说:“怎么不累?但是,不干活,怎么会有菜吃呢?好好干活,庄稼才能长得好。你要多吃饭,才能长得快啊。”

“怎么不累?”是啊,怎能不累呢?辛辛苦苦拉扯六个孩子,还有三个孩子夭折,这里藏着多少劳苦与辛酸啊?白天在菜园田里辛苦耕作,傍晚还要去溪边洗衣服,木槌捶打粗布衣裳的声响,伴着溪水的流淌,在山谷里传得很远。伴着溪水的还有石碾转动的咕噜声。那路口大大的石碾,在科技落后的岁月里日夜不息。一袋袋的粮食,在山里人推动的石碾的一圈又一圈中变成细细的粉末。

那时的清晨,姥姥堂屋的木窗棂上糊着的毛边纸,早早会被晨雾洇出一层朦胧的水痕,仿佛远山的轮廓揉成了淡墨画。那时屋里照旧是黑漆漆的。土夹墙上挖凿的方方正正的油灯窠,早已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因为屋里黑,我就赖床。冬日里,姥姥家的麦秸做得草褥子总是暖暖的。当我想起床时,我会大声喊:“姥姥我要起床。”听见我喊叫的早早起床的裹了小脚的姥姥,总是用红红的火盆为我烤烤棉衣棉裤。记得,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房里还亮着油灯,姥姥正坐在小板凳上,借着煤油灯的光纳鞋底。我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问她,姥姥您怎么还不睡呢?她起身给我掖掖被子,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说:“想给你做双新鞋,等你开学穿。” 灯光下,她黝黑的脸庞,眼角的皱纹像溪水里的波纹,一圈圈漾开,每一条都刻着生活的重量。

爱我的姥姥总是生怕冻坏了我。姥姥用她的独特的爱,宠着我。如今姥姥早已长眠她所奉献了一生的黑褐色的土地。山崖之下,一丛小小的土丘,一方小小的墓碑。告别了劳作,告别了辛酸,告别了亲情,告别了眷恋,勤劳的姥姥已经在自然的怀抱里:静默。“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曾经我不能理解的陶渊明的诗句,如今想到这里,眼眶不觉间已湿润。  

生死,这一宏大的主题,不仅是草木的命题和难题,更是人类需要直面的。

苏轼曾感慨“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易》亦有言“憧憧往来,朋从而思。”这句话让孔子深有感触:“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我辈皆不是圣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何思何虑”呢?清代诗人吴嘉纪 (1618-1684) 的《秋日怀孙八豹人(六首)》之六中说:“衰年缠百虑,我辈岂长存。”这山间的草木依旧在日升月落中走过生命的轮回。的确,自然的永恒和个体生命的短暂,不正是我们要时刻心存敬畏的缘由吗?

你是否做梦呢?梦见去世的亲人呢?我曾经梦见姥姥了。屋外下着瓢泼的大雨,我不愿意回家,想赖在姥姥家。姥姥劝我要听话。当我迈开腿要踏出屋门时,我突然醒了:只有浓浓的黑夜,一切都消失了,姥姥消失不见了。姥姥的草屋不见了,姥姥的柴扉不见了,姥姥院中的老槐树不见了,姥姥南墙上的黑乌鸦也不见了。我的姥姥不见了。我去哪里找寻爱我的、我爱的姥姥呢?

但是,我永远找得见姥姥的爱、姥姥的暖。

姥姥在这山间出生、劳作、结婚、育子、老去,直至永远和荒草作伴。青山依旧在,夕阳几度红。

现在,如果你从空中俯瞰,这里山清水秀,一切回归自然美。清风吹过山巅,草木茂盛,宁静安然。新村改造后,昔日繁华的村落已经整体搬迁住进了整齐的楼房。现代化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但是许多人依然将农具收藏,丢不开对故土的眷恋。

你看,西鲸山裸露的白花花岩石无法告诉你:曾经这座山上树木葱茏茂密;曾经山上的石料成为一袋袋的水泥,运往四面八方,化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如今,机器的轰鸣也已停歇,新农村的建设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你看,溪水是顺着水库的崖壁缝隙淌下来,在山崖底流淌,又在不远处汇成一汪碧潭,再沿着沟壑蜿蜒远去。溪水是大山的血脉。石板路就沿着溪水一路追随。一块块青石板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处泛着温润的光,那是无数个山里人踩着晨露、踏着暮色,用脚底的老茧焐出来的温度。

你看,青石板路上的纹路------一道道,一条条,一层层。这些深深浅浅的石板刻痕,是雨水冲刷的印记,也是无数乡人千层底布鞋留下的磨痕。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走的人少了,路便慢慢消失了。多年以后,这里是否还能觅得人们生活过的痕迹吗?我想,这里终将是花花草草的世界。

我们的日子不就像这溪水流淌一般,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一切吗?

当你站在东鲸山之巅,看这山川巨变:山泉潺湲,溪水叮咚。这鲸山之下再没有了灶膛里的柴火,燃起缕缕炊烟。

我们站在鲸山之巅,仰望生命的诗意:这石板路,即使被风雨冲刷,但是乡人留下的磨痕依旧在;这山泉水,即使斗转星移,清甜的滋味依旧在;姥姥,尘世里已无缘再见,她给予我的爱与暖,依旧在我心中永恒:血脉的延续,文化记忆的传承。我们或许会突然明白:生活变迁的仅仅是形式,不变的是藏在岁月里的爱,是永远不变生活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