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克志 | 父亲和他的“老季哥”
父亲从年轻的时候起,最常念叨的人就是他的“老季哥”。“老季”名叫季东平,家住在三十里外的大洪套。他比我父亲大三岁,和父亲也算是患难之交。大洪套是一个典型的小山村,村子周围全是绵延起伏的的大山,一座挨着一座。山上盛产一种红色的油饼石,是过去盖房子的好材料。在那个山高地薄的地方,村里的人种些红薯、芝麻、小米、大麦之类的农作物。搁在从前,这样的农产品,居住在微山湖边的人是很难吃到的。
上个世纪的60年代末,父亲的“老季哥”经常推着独轮车,满载着小米、地瓜干、紫核桃之类的山货,到我们这里换鱼虾。新鲜的可以,鱼干、虾干和其他的湖产品也能换。老季人很随和,做生意厚道,不奸不滑。村里的人和他熟悉了,都喜欢和他换东西。有一天,父亲从生产队下工回家。在家门口北边的胡同里,看见了老季歪在独轮车的一边。他蜷着身子,打着哆嗦。父亲连忙上前问他怎么了。
老季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已经说不出话来。父亲知道他可能患上了疟疾病。这种病,在当时的农村很常见。人们叫它“发疟子”或者“打摆子”,是一种渔民经常发作的传染病。那时的防疫工作做得还是很好的,家家户户都备着一种红色的小药丸,赤脚医生上门发给的。
一旦疟疾发作,吃下去很管用。父亲赶紧跑回家,端了半碗白开水,扶着老季坐起来,把药片服下去。很快,老季就缓过了神。父亲又把他带回家,打发母亲去邻居家借了半瓢白面,擀了面条,让老季喝了两大碗。把老季感动得眼泪都稀里哗啦的。从此,父亲和他就成了好朋友。我那时尽管年龄很小,对老纪的印象却很深。他是一个干瘦的人,个子不太高,说话时面带微笑。周围的邻居,都觉得他是一位温和善良的人。冬天,经常戴一顶瓜皮帽,穿着发亮的黑棉袄。他那时的年龄并不大,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
村里的人都喊他老季,父亲也称他为“老季哥”,可能是出于对外乡人尊重的缘故吧。有时人们喜欢和他开玩笑,说山窝窝里边的人没见过鱼。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小虾米,赶紧用它熬了一锅汤。全家人喝了都夸好。可是,到了刷锅的时候,才发现那只虾米不知何时蹦到了锅台上!有这样的故事吗?老季笑笑回答说,你相信有,它就有。不相信,它就是瞎话。以后将近二十年,几乎每年的冬天,到了冬闲的时候,父亲的“老季哥”都会专门到我家来一趟。有时正赶上天寒地冻的时节,大雪纷飞,北风怒号。
步行几十里,来一趟确实不容易。季伯伯每次来的时候,都带来着些粮食、棉花或者山里的稀罕物。他知道我家孩子多,吃穿都很困难,所以每次带来的东西都很多。父亲、母亲很感动,都觉得“老季哥”的到来,正好接济了缺吃少穿的苦日子,真的不亚于是“雪中送炭”。
为此,父亲、母亲都是东家借米、西家借面地招待季伯伯,尽量让他吃上一顿热乎的饱饭。父亲经常陪着季伯伯喝几盅小酒,亲热地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我和哥哥、姐姐都站在旁边,看着大人们抿着小酒,夹着大块的豆腐或者长长的粉条往嘴里送,常常馋得流出了口水。有时需要经过很久,甚至到了麦收的季节,母亲才能还上借来的白面。面瓢是个器物,人心都有准星。借了平瓢的面,还时要稍微带点尖。上面再按上几个手指印,以显示瓢里的面盛得很实诚。在老辈人的心目中,无论向谁借东西,都要遵守“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的原则。每次季伯伯走的时候,父亲都要回礼。礼物是提前准备好的。
每年秋天,逮了大点的鱼,父亲都要亲自动手,宰杀之后,洗干净,用盐腌好,挂在房梁上慢慢风干。生产队分了莲子、菱角、芡实之类的湖产品从来不舍得吃,晒干了保存好。那时,在父亲的心里,什么东西稀罕点,都要留给“老季哥”。
那个时代的人,为人处事讲究礼尚往来。都懂得“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的道理。于是乎,每年的冬天,我们兄妹几个都盼着季伯伯早点来我家。一是热闹,引得邻家很多小伙伴都来观看。二是家里边有了很多好吃的。孩子们不只是羡慕,还能获得共同分享的机会。这让我们觉得很神气。大洪套里的紫核桃、落花生、干红的大枣、起着糖霜的柿子饼、煮熟嗮干的地瓜片,都是让人眼馋的美味,也是我们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孩子们都很知道我们山里边有一位好亲戚。让我家多了许多他们没吃过、没见过的好东西。
有一年季伯伯来的时候,正是三九寒冬的季节。天空中下着鹅毛大雪。季伯伯的地排车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雪,他也变成了一个雪人。
进了屋,摘下瓜皮帽,满头都冒着腾腾的热气。父亲心疼得不得了,一边埋怨着季伯伯,一边解下自己的围脖帮他扑打着身上的积雪。因为雪天路滑,这次,季伯伯在我家住了两三天。每天,父亲和母亲都是精心地调剂饭菜,对季伯伯宾客相待。锅屋里还搭了地铺,铺上了厚厚的苦茳草。为了怕夜晚寒冷,还让我和季伯伯睡在一起,为他暖脚。好几天夜里,我都能听到季伯伯鼾声如雷。
那呼噜声,响得震天动地。就这样,季伯伯每年给我们送粮食,送吃的,一直持续到1981年左右。那时候,国家实行了改革开放,土地进行了联产承包。微山湖的沿岸,也进行了二次开发。围湖造田,让村里增加了很多的土地。收的粮食根本吃不了,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好日子。父亲流着眼泪对季伯伯说:“老哥呀,我的老季哥,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给我家送粮食、送东西了!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家的接济与照顾,让孩子们每年都没有挨饿受冻。真的感谢你,让我好好说声谢谢你!”
季伯伯也动了感情,他说:“兄弟呐,我的好兄弟。当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的命可能都没了!虽然我年年都来,可是,每次都没有空着手回去的!你送给了我好多珍贵的湖产品,让我们每年都品尝了微山湖里的鱼虾美味,你才是给我们全家人脸上贴了金!所以,最应该感谢的还是你们一家人!那年,要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么能活到今天?”父亲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不要再旧事重提了!当时的情况,谁碰上了都会那么做。我现在还在想:我们湖边蚊子多,容易患上疟疾病,怎么也能传染给你们山里人?难道这就是因为人们常说的缘分吗?!”
以后的若干年,季伯伯都没有再来我家。但是,逢了年节,他都会打发孩子们,带着礼物,来看望我父亲。同样,出于礼尚往来,父亲也打发我们每年都去看望季伯伯。两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去年的秋天,季伯伯去世了。病危时嘱咐他的孩子们,一定给我家报个信。当天,父亲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到大洪套吊唁。父亲在季伯伯的灵柩前哭得很伤心,好久好久,劝都劝不起来。
作者简介:焦克志,男,1966年2月出生,1989年7月从济宁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在两城镇从事教育工作。曾担任过两城一中校长、两城教体办主任。业余时间喜欢读书和写作,现已出版散文集《飘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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