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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伟 | 我的柯楼人生

来源:本站    作者:常伟    时间:2024-05-27      分享到:


人人都言辘轳好,世上谁道柯楼稀。在当今这个匆匆淡望的年代,国人却还铭记着辘轳,也许就是所谓的感念故旧不忘初心吧。

当然,辘轳再次走进人们的视野,还要靠《女人、辘轳和狗》这部根据作家韩志君长篇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再由当代著名歌手毛阿敏激情四射地演唱出来,不白活一回,不白活一回,不白活一回……

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由穷变富,农民由原始小农耕作开始走上机械化、现代化。那种期待变革和变化的希冀刻骨铭心,在广大农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地灼伤和烙印。辘轳,这个原本销声匿迹的老物件再一次闪亮登场,走上了历史舞台,但这次它不是作为工具,而是作为一种情怀,一种历史和精神支撑,在回想,在惦念,在弘广,在追思。

柯楼却没有这般幸运,它深藏于地下底层,默默传载着辘轳的伟大和号令,几百年几千年一层不变。但它与辘轳生息相关,没有柯楼的辘轳是空怀大志,物不能尽其美,其伟岸高上空有其名。没有辘轳,柯楼是有功用而无平台,久居深山无人识。两者结合那是伯乐相马,辘尽其才,柯尽其用,大完大美。

历史上最原始的柯楼是由原木掏挖或铁汁烧铸而成,皮厚而质重,汲水少而提升困难,需两三个人才能绞动辘轳杆儿。到清末民初,洋铁皮儿传入中国,慢慢的柯楼制作就开始使用洋铁皮儿,那时还没有焊接工艺,只有在铁匠铺里制作加工,用炉火烧红,用工具折弯变形使其边缘叠压在一起,然后穿入铆钉,再用大锤小锤敲击铆死。

柯楼上缘左右两侧平口处各留一豁槽,加柳木或槐树等硬质木料作为横杠,卡于槽内,用铁箍固定结实,横木粗细约十公分见方,长度比柯楼直径略长,横木中间做一个直径约10cm粗约2cm的巨型大铁环,用巨型穿钉紧紧与木头铆死。大铁环上再拴上一根三四公分粗的沤泥紧打的麻绳,绳子捆绑在辘轳上,于是便成了一整套农耕文明最重要最便捷的汲水工具。

这种汲水工具在我们老家鲁西南地区,于八零年之前还被广泛应用着,直到农村有了电,有了抽水机,才基本完成它的历史使命而束之高阁寿终正寝。

七几年的农村经济,还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耕种水平,没有电机和潜水泵的日子,人们还只能靠肩担手拉,从井河里挑水或者依靠牛车推拉来浇地饮用,大块没水源的田地也只能是问天吃饭叩乞上苍了。所以,有井有水的地儿也都是百姓们集体掏挖出来的,也就最多那么十米左右的深。那时候矿少,工厂少,高楼大厦少,所以十多米就算得上深井了。那时候的农村,深井的水都清凉冰透,甘冽如露,庄稼人打上来对着柯楼就喝,没听说过谁家谁家的大人孩子拉了肚子。

菜园子和有水的麦田玉米地,辘轳把一下一下地绞,绳子一圈一圈地缠,柯楼一米一米地往上升,垅沟里的水儿一股一股地往前流。

这种劳作,艰辛自不必说,浇三分田地,你须得五更起床,浇到太阳正午。如果想浇大田地,人得换班倒腾,浇上一天一夜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儿。

那个时候,柯楼可是农家的宝贝儿,别说借,就是在辘轳架上绞上两下,别人都会担心,怕你一不小心碰到石头上,给弄坏了。所以,没有柯楼的人家,只好出钱出粮求有柯楼的人家给浇上一两回菜地和小田,那还得看人家有没有空,乐不乐意。

娘说,我打小就跟柯楼结下了不解之缘。

七二年的夏天,我还不到一岁,那时的农村,生产队的食堂还开着,父母从坡地里收工回来,从黑瓷大缸里勺上一大瓢水,把手脚和头脸洗干擦净,换上身干净衣裳,到队里食堂去吃饭。临走,还没忘了扒在我的麦穰包床里挑逗我一番,小乖乖,你就自己待着吧,我们可要去吃饭了,再不去,晚了可就没吃的了。母亲还伸出嘴在我的小手上亲吻一下。就这一下,马上让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当看到他们转身走远,我又开始咧着小嘴委屈地哭个没完。

随着咣当一声,我的哭声被锁进了土屋里,父母匆忙的脚步声,早已淹没了小院中的一切。

眼看就要到三伏了,天热得让人浑身流油,可生产队决不能让社员清闲着,又要发工分,又要管饭,那可不划算,最起码是不能白吃饭的。于是,队长让社员们白天躲在树荫下沤肥、搓麻、打绳,早晚凉快下地,地里的玉米苗锄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沟边路面上也铲得溜光正滑寸草不生。光溜溜地像个突兀的鱼脊梁。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天天和社员们一起下地,日复一日,无论男女老少,都晒得黑糊糊瘦乎乎焉巴巴的,跟非洲老表们一个颜色儿。

过了农历七月,我们家门前的小学校开学了,有一位姓王的老师和一个姓马的老师不教学了,王老师快六十岁,年龄大了,眼花了,干了十几年农办小学老师,一直是一个月七块钱和三十个工分,到年底连一百个苞米棒子都换不到。才退下来,就被老婆撵到生产队瓜地里看瓜去了。还真别说,看瓜尽管没钱儿,一天却能挣下两个半的工分,还能在村人偷瓜的时候,照顾照顾自己的亲朋好友,巴结巴结队长和会计,比当老师实惠多了。

年底工分全部上交,每年就能从生产队里领一百斤小麦、二百个玉米棒子、一百个地瓜、十斤大豆、二斤芝麻和五斤粉条,这些收入,搁到现在,可比一个正科级公务员的收入还高许多。

村支书马召修找爷爷奶奶拉呱,说村里缺老师,你家儿子是乡里中学的高材生,虽说因为文革没上成大学,可在咱这农村里也算个“知识”分子,就这么着,到村小学教书去吧,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干了校长,转了正,抱上金饭碗,那就毛驴变成千里马,黑乌鸦成了彩凤凰。

老实巴交的爷爷和真诚厚道的父亲被说动了,可奶奶不同意。冲着支书叫嚷,别拢憨巴子了,你看看,你看看,当个老师听着有脸面,可那是糊弄人的差使,一个月才五块钱,二十个工分,到头来连一百个玉米棒子和一百个地瓜都领不到,你让我们一家喝西北风,不干不干!马召修气得嘴翘得老高,脖梗儿都变成了紫红色,磕磕烟袋锅子拔腿走了。

后来乡里沙场扩大生产,父亲报名去了沙场,这次奶奶没有阻挡,似乎还很支持,特地让爷爷把他穿的那双黄胶鞋给了我父亲。

就在父亲去沙场上班的第三天晚上,我出事了。

九个月了,我一直像听话的小狗在母亲铺就的麦穰席包里乖乖地生活着,这在那时的农村再正常不过,都处在同一生活水平和模式下的农村,孩子都是睡在包席和麦秸中长大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自行解决。特别是麦子熟了以后,麦秸被辗轧成了黄黄的白白的新穰,尿一次换一把,屙一回换一回。尽管如此,我们红嫩的小屁股永远是干的和净的,这与现代的纸尿裤或尿不湿相较来说,那可是得天独厚和颇具特色的。因为麦穰这东西绿色天然干净环保可持续,始终是一种温馨甜绵接地气的大自然原生态。所以,那时候的孩子难得生一场病,即使有个感冒发热拉肚子,那都不是事儿,用草木灰、灶心土或者换把新麦穰暖暖肚子,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健康如初。

在父亲去沙场上班的第三天,母亲跟社员们去了东坡浇地,由于人工提水拉水,所以一直浇到了晚上八点才回家。母亲正要拿着黑不溜秋的长钥匙投锁,却听到了我在屋里面痛不欲生的嚎哭声。

我的麦秸包床放在了柜子上面,一个该死的小老鼠毫不知悉地爬进了我睡包里,它在睡包里东瞧瞧西望望,南闻闻北嗅嗅,一直爬到我的头顶上,伸着长长的胡须触摸我的额头,被我一阵乱抓乱挠,把它一下甩到了包边儿,小老鼠在麦穰里打了个滚儿,吓得往包床的另一端逃窜。可它爬到了席包的沿上,因为席子表面很滑,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它又累又怕,趴在角落里直喘粗气。我躺在麦穰包里开始不安分起来,两只小脚丫儿,翘起来放下,放下又翘起来,小老鼠被我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它慢慢地靠近我的小脚丫。小老鼠也许闻着我的小脚丫特别特别地香,散发着奶酪的味道儿,顺势张开小嘴巴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真真让我懂了世上的痛,一阵乱蹬乱抓过后,我开始嚎哭不止。正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母亲终于回来了。母亲说,刚开始浇第二沟玉米的时候,她心里骤然疼了一下,后来也不知为什么,胃里老觉着不舒服,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母子连心”吧。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永远都会心有灵犀血脉相通。

母亲不顾一切冲到里间我的睡包前,她拿着手电筒照我的头,照我的脸,照我的肚子,照我的胳膊腿儿。突然,她尖叫一声,没命地喊起来,我的乖,我的乖乖,这到底是怎么了?脚趾头成了这样?怎么成了这样?!

她叫着冲出房门,一直跑到老家的奶奶家,奶奶家离我家五十米远,她正看着二叔家的三个月的妹妹。听了娘的汇报,她气不打一处来,憨死你完事了,这么晚,你把他一个小人儿放家里,要有个好歹,我可饶不了你!

奶奶精明能干,极富生活经验。经她稍一勘察,即作出判断,这是老鼠所为,好在伤得不是太严重,掉了一块小皮儿,奶奶现场勘察时,娘傻傻地一直在那里捏着我的脚丫头。

还傻愣着干嘛,还不请卫生室的邓大夫来,给消消炎包一包。娘赶紧往外跑,出门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奶奶瞪着白眼珠撇了一下嘴,就这么大用,连个孩子都看不了,有嘛用!赤脚医生浮皮潦草地给我用一个酒精棉球胡乱擦了几下,拿出一块小纱布顺势缠了两下,用胶布胶上。说,好了,就这么着吧,一毛钱。

娘说,现在家里没钱,等他爹发工资再给。奶奶气哼哼地往怀里一掏,掏出五分钱来,往那里一扔,就这么着吧,包块破纱布要一毛钱,剥削人,是不?

邓大夫脸都红了,大——大嫂,我可是贫农出身,你——你可别乱扣帽子,这价钱也是上边定的,我都记账,如数上交,不——不信,你去查。奶奶说,好了,好了,你嫌少就别要,要不行,等你大侄发了工资,你再来问他要五分钱。邓大夫脸绿着,摇了摇头,在桌上捏了硬币,背着破药箱子悻悻走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再加上天热,我背上出了一身的痱子,家庭常务会议表决通过,我搬家了,从席包麦穰里搬到了铺着烂袄和麦穰的铁柯楼里。

那个时期,几乎家家都要备柯楼,有的人家甚至有两个。到铁匠铺造一个新的铁柯楼要花费二十多块钱,那可是公办教师一月的工资钱。

所以对农人来说,铁柯楼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主要工具之一,因为太过昂贵,一个铁柯楼一般能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家家户户都会像宝贝一样呵护着,所以一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愿借人的。如果借了,一旦损毁,那可是要命的事儿。听父亲说,因为借柯楼死人的事儿,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发生过三起。当然,那些过惯穷苦日子的穷苦人,二十多块钱可是庄稼人一年的剩余。没有柯楼,你的菜没法儿浇,小麦玉米无法灌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干萎、减产甚至旱死。一大家子人都会挨饿煎熬。故而,没有的人家,节衣缩食千方百计卯足吃奶的劲儿也要打上一个。

一个有着十口人、五六亩菜园地的家庭,柯楼是重要的财产,大族人家在分家时都会把它列为必须分配项目。每每用完,庄稼人都会将柯楼从辘轳上卸下来,背回家中用破布擦净晾干,可不能放在阳光下暴晒,那样使用寿命会大打折扣。柯楼不用了,各家会擦净锈斑泥土,用棉花蘸着豆油仔仔细细地再擦一遍,然后用带孔的塑料布蒙上,高高地挂在墙上和梁头上。

这挂在了梁头上的铁柯楼就成了我的新家。

爷爷家用了一个十几年的旧柯楼,底儿破了一个大洞,有酒盅儿那么大小,上面横木处的铁箍子也绣得似乎要掉下来,奶奶几次想卖掉它,可爷爷不舍得,把它挂在了西厢靠墙跟的牛棚里,盛起了破烂杂物。这柯楼是爷爷的父亲带着爷爷去东头的铁匠铺打的。好像花了他们小半年的积蓄,自从有了这个柯楼,家里的庄稼才有了产量,日子才好过了许多。因为发生我被老鼠咬脚这档子事儿,全家人都在凝思苦想解决办法,可是想了一晚上,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来。

比我大八岁的小叔一语惊人,突然想出一个“馊主意”,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说,你们怎么都这么笨,把他放进西屋里的柯楼里,老鼠保准爬不上来。

这句话说完,全屋人都愣了。父亲说,这还真是个法子儿,奶奶笑了,亏得没败坏掉,虽说箍子坏,用铁条拧拧,放个小孩子保管撑得动。我娘很难为情,提出质疑,把孩子放在铁柯楼里,这能行吗?俺没听说过!

怎么不行,我那侄儿小时候就睡过铁柯楼,因为天热,身上起疮,还别说,让他睡了十拉天,疮就好了。这么着吧,明天,不,今天晚上,就让他爹把柯楼背回去,用铁丝捆一捆,铺上旧棉袄新麦穰,挂在梁头上,让他睡在里头,肯定又安全又凉快,保证这个夏天生不了痱子。

我爹想让我当天晚上就睡在里面,娘不愿意,她把我搂在床,一边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小脚丫一边流泪,苦命的儿,也没有人照看你,他们说把你搁在柯楼里,你愿意吗?

我当时高兴地扑闪着小眼儿手舞足蹈,嘴里嗯嗯地叫着,母亲说,傻孩子,让你住柯楼,你还这么高兴,那行,明天就住吧!

第二天,母亲把挂在梁上的锈柯楼擦出了亮儿,然后把父亲的棉袄和她的棉袄沿璧铺上,又找了一麻袋崭新的麦穰铺了一圈展平压实,然后把我包进去,盖上一层棉包背,我望着挂在梁上的来回晃荡的绳子,眉飞色舞,小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娘说,看你这么高兴,那就住住试试。于是,我就在柯楼里安营扎寨了。

柯楼里的日子快乐而凉爽,本来年年生痱子年年长湿疹的我,今年夏天,却因为住进了铁柯楼里而安然无恙。为了驱逐蚊虫,母亲还特意在绳子上吊了一块旧蚊帐布掩上柯楼,奶奶又扯了几枝青蒿插在柯楼箍上,这个夏天,我睡得沉静安稳,玩得舒服清凉,慢慢地添了二斤肥膘膘。

奶奶瞪着眼儿对我说,咋样,这个办法好吧?夏天睡柯楼里那可咱老常家的一大发明,娃儿今年算是享福了,你小叔都想钻柯楼里睡一觉,可他太大了,钻不进去。天天叫嚷,俺侄真好,这么小,睡在柯楼里,那有多凉快,多得呀!

我的清凉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张王郭苏刘马孙常家的女人们就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开起了睡柯楼研讨会。张家婶子说,这个办法好,小孩夏天睡里面又凉快还防蚊虫,既安全又省事,姓郭的大娘说,小孩哪有睡柯楼的道理,生铁透凉,可容易弄出病来。研讨会无论而终,也有三五户人效仿起来,为什么只有三五户,还是那话儿,当时家有破旧柯楼的人家毕竟太少,好端端的柯楼夏日头正用着,没有谁舍得不用它浇庄稼,却只挂在屋里让孩子睡觉儿。

一向皮实的我在这个夏天末得了一场大病,那就是又吐又泻,吃嘛吐嘛。这回轮得上左邻大娘抱怨了,看看,看看,我说睡柯楼不行吧,偏睡,这下好了,睡出毛病来了,咋办?亏得我没让俺闺女睡呢!右舍婶子说,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人家正愁烦呢,让你闺女睡,你家得有柯楼呀!大娘脸庞一红,行了——行了,俺不给你争,俺家里母鸡刚下了两个热乎蛋,我拿个给娃儿补补肚子去。婶子说俺早给过了,还给了一斤红糖,红糖煮鸡蛋,补气又补血。

我拉肚子的事儿传进整个巷子,又传上了村里的大街,因为娘现在什么也不干了,隔一天都要抱着我到镇上的卫生院去看病,一去十里路,早上去下午回,把娘折腾得早上饭中午吃,中午饭晚上吃,实在没饭了,就找几个地瓜干洗吧洗吧窝吧窝吧放进水锅里煮碗瓜干水,这样的日子过下去,我瘦了,娘更瘦了。她对我住铁柯楼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迁怒于奶奶和父亲,到现在想起来还埋怨。她不怨小叔,因为小叔当时才是八岁的娃娃,童言无忌,没有戒心,她懂!

去医院拿药总是要花钱的,我们这个小家只有十三块钱的积蓄,于是,娘偷偷地把那个她无比忿恨的旧柯楼卖给了东村的铁匠铺,换回来了十二块钱,然后加上家里的积蓄和父亲从沙场预支的十块钱,全部用作了我的医疗费。

等这些钱花得差不多时,季节已经到了中秋,奶奶听说我娘把他家的柯楼卖掉给我看病了,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我爹娘的鼻子大骂,你们两个败家子,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东西,就这样让你们败坏了,就你们这样的,什么好日子也会让你们过飞。爹和娘抱着我和一大家人坐在大桌旁,像个犯错受审的犯人,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爷爷说,行了,大十五的,别再生气了,他们做错了,也改不过来了,何况是给孩子看病用了,卖就卖了,他老爷爷也不会怪意的。奶奶用眼瞪了一下爷爷。不叫卖的是你,让卖的也是你,你倒成好人了,反正我不是人,脸一努,头一倔梗,迈着小脚儿摇摇摆摆回屋里去了。

娘也不高兴了,抱着我就回到了我们的小家,父亲端起跟前的酒杯,猛地灌进嘴里,然后跟着娘的脚步撵出来。

慢慢地,我长大了,后来又有了妹妹,我们都在吃着用柯楼打水浇出的小麦、玉米和蔬菜瓜果长大。三岁那年,为了不耽误干农活,母亲经常在生产队出工时带上我和妹妹,还有四只毛茸茸的小鹅,她让小鹅跟着她在身后吃草,她让我负责坐在地头树荫下照看只有六个月大的妹妹,妹妹一不高兴就坐在小筐里哭。我特烦,懒得去理她,自己就到处撵蚂蚱,见到大蝗虫和蟋蟀高兴的不得了,它们不停地飞,我就不停地撵,于是越撵越远。慢慢地,一不小心就跨过石头桥跑到了河岸对边,再沿着一条长满茅草的土路一直往北,往北,我隐隐感觉到,这里好像离姥娘家不远。凭借着自己幼小朦胧的记忆,我一边捕逮着蚂蚱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姥娘大门口那颗“天香熏羽葆、官紫流芳”的老楝子树下,小心情儿一下子变得温馨和释然,于是姥姥教我的儿歌马上蹦出我的胸膛:楝子树,开白花,从小住在姥姥家,姥姥疼俺,妗子仇俺,妗子妗子你别仇,楝子开花俺就走,楝子楝子你别慌开,俺在姥姥家过几天………

心里念着儿歌,顺手推开姥娘家那扇微闭的铁挂链环的旧木门,也不去关,让它随意地敞着,就赤着小脚丫儿啪哧啪哧,走进我儿时的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姥娘是大户人家出身,读过两年书,很爱干净,院里总被她扫得一尘不染,连个草棒儿都找不见,每每下雨,还会铺上一层细细的沙子。所以姥娘家里院里平整得像一面镜子,姥姥有事没事还要推着小石碾子滚滚,然后在地上晒小麦、高粱还有玉米。

当我赤着脚丫,提着一串蚂蚱、蟋蟀等战利品走上堂屋的台阶时,姥娘正在低头编草席,这席子是用高粱秸秆剖开碾扁去穰制作而成,用它编成的席子干净整洁亮堂,带着甜甜的高粱秸味道,席子编成后,为了经久耐用防止虫噬腐烂,还有用硫磺熏蒸上一个晚上,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去出售。外姥爷死得很早,娘说好像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娘记不得他的模样。为了三个孩子,二十多岁的姥娘一生守寡,没有再嫁。为了拉巴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姥娘不仅养羊养牛,编席养蚕,还和舅舅做过十几年的豆腐。

我的突然出现,把正在编席的姥娘吓了一大跳,姥娘往我的身后看了看,走到门口,又往院子里撒看了一眼。转过身来身伸出纤细瘦弱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小胳膊,焦急地问,你娘呢?

我张开脏兮兮的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小大人似的说,我娘——我娘在地里干活呢!娘让我和妹妹玩,我就逮蚂蚱自己上你家了。姥娘听后,一把把我拉进她怀里,抽出他斜襟上的手巾给我擦脸,俺的乖乖来,你才多大,天又这么热,你是怎么自己找到家来的?要是有个好孬,你说叫俺咋办?

姥娘给我擦完脸,又开始骂我娘,小熊妮子,这么热的天,河里水这么大,你还敢带他们出门儿,把他们扔在河边上自己去干活,你小熊妮子心可够宽的,挣工分要紧还是孩子要紧,他们要是出了事,看我不打死你!

姥娘拿着蒲扇给我扇了又扇,然后用白糖给我冲了一碗水,我抱起大黑碗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跟姥娘说,我困了,想睡觉。姥娘说,我抱你睡。我说我想睡你家柯楼里。姥娘听了,笑了,傻孩子,柯楼里哪能睡觉,如果你再拉了肚子,俺可没钱给你治。于是我听话地偎依在姥娘怀里,听着姥娘唱着儿歌,甜甜地睡着了。

我们这个小村庄儿地了一回震,惊天动地。我的丢失,让身为队长的爷爷大为不安。因为我是这个老常家唯一的大孙子,也是常家族门中的长子孙,没用爷爷安排,副队长邱广礼与会计马士壮早已把全小队的二百多口社员全动员出去了,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对所有庄稼地、树林子、沟壑井坑拉网式排查,甚至连草垛、废土屋、牛圈、茅厕都翻腾一个遍。奶奶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情再骂我娘,而是和小姑一起扭着小脚儿挨个井换个坑地去撒摸,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找到。一家五六个女人哭得歪七扭八,小叔也跟着哇哇大哭不止。

是不是上他姥娘家去了?小叔又是一语惊人。奶奶突然停止哭叫,继而瞪大眼睛。小叔说,我——我——我领他去过,上完俺姥娘家,又——上他姥娘家。小叔的姥娘家,也是父亲的姥娘家,跟我的姥姥家不是一家,却是一个庄上。后来听娘说,是奶奶亲自到姥姥家提的亲说的媒,给自己的儿子找的媳妇。

听了小叔的话,奶奶一下站起来。她突然急匆匆往外走,赶到门口却又拐回来,用命令式的口吻,指着娘说,你,赶快回你娘家一趟,看看孩子在那儿没有?娘瞪大眼睛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还不快点呀?都火上房了,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娘又看了看爹,爹说,你看,这一茬都忘了,说不定上她姥娘家去了,你赶快先去看看……

娘这才起身,一路小跑往姥娘家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姥娘家。

姥娘不再编席,因为天一黑她就看不见了,长大后才听听娘说,姥爷二十五岁那年就去世了,也没了公公婆婆,姥娘孤苦伶仃带着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三十多年没白没黑地干活,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四十多岁因营养不良患上了瞧轰眼(夜盲症)。只要天一暗下来,她眼前就全是黑的,出个房门,上个厕所,堵个鸡窝,甚至她自己上床睡觉,都是摸索着前行,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那其中个艰难,也只有姥姥心里最清楚。

姥娘安静地坐在她编的半张席上抽烟,娘悄悄地走到屋门口,姥姥没有转身,更没抬头看她,依然静静地抽她的纸卷烟。自从姥爷去世后不久,她便染上抽烟的习惯,每天要卷上三到五颗烟,特别是在她睡觉前,总要坐在床上卷上一支烟,抽完才肯睡觉。

因为姥姥的静默,娘认为是姥娘故意不搭理她,娘肯定姥姥已经听说了我丢失的消息,所以才会如此异常地迁怒于她。

娘站在门口不敢进屋,姥娘仍旧面朝西立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张脸毫无表情地咂摸着那呛人的纸烟。直到她抽完了,正要摸着席面爬起来,娘忽然抽泣起来,娘,我来了………

听到娘的声音,姥娘又慢慢坐回到席子上,她拿起旁边的镰刀头,咔哧一下切断了席子多余的毛茬,然后将镰头慢慢放下。轻叹了一声,你去床上看看吧,好好——看看。

娘一听,噌地一下跨过门槛,冲进了里屋,她见我淌着哈喇子呼哈睡得正香,娘的哭声一下放大了好几倍,她气狠狠地仰起巴掌准备要打我的屁股,这时,一只瘦弱的大手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制住了她。

娘一下孩子似的扑进姥娘的怀里,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姥姥两眼含泪,她轻轻摩挲着娘的头发交代娘,无论再忙,都得看好孩子,人活着不容易,就是自己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让孩子有闪失,要不,到头来后悔死都没用。

娘想把我带走,姥娘不让,说,他正睡着,我知道你干活太切,顾不上他,就让他在我这里住一崩之(方言:一阵子),跟着我,你也好能省些心。

娘有点儿着急,那——那不行吧,你眼睛不好,咋看他。再说,他爹那边一大家子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都在等他回去呢!

回去,回去,他们这回着急了,早干嘛去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你们家里人都忙,迭不得看他,让我留下了,什么时候走,我说了算。

娘不敢再说什么,怕姥娘生气骂她,见我在这里安稳,她也就放心了,回去给我家人也好交差。

奶奶听说我在姥姥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好像从来没这么高兴,跟爷爷说,他爹,你到抽屉里拿五块钱过来,让老大到代销铺买个猪头肉、花生米,再买斤酒来,一家人吃顿饭,这是娘进门以来吃的最团结最热情最舒坦最和谐的一顿饭。因为奶奶一向强势霸道刁钻吝啬,能有那天的喜庆氛围基本上千年不遇。

又过了一天,奶奶让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她专程到姥姥家去了一趟,一来是去看看我,更主要的是,去探望一下姥娘。据娘说,她跟父亲结婚四年,她只到姥姥家去过一回,就是提亲那次。

奶奶很大方地买了两包红糖和二斤炸果子,场场面面地全部留在了姥姥家,姥姥讲礼数,说什么也要回两包,可奶奶说什么也不拿,没办法,姥姥只好让舅舅又回看了一趟她和爷爷。

那个年代,姥姥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尽管姥娘日夜不停地编席,舅舅拼命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可粮食仍旧那些粮食、菜仍旧是那些菜肴,一年到头还是剩不下十几块钱。

在那个时代,老百姓似乎也不太计较,能吃上饭,顿顿能有糊涂喝,好像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满足和愿望了。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想得再多再好,终究没有什么用处。

自打我住在姥姥家那天起,姥娘终于下定决心,要打造一只崭新的大柯楼了。因为没有钱,舅舅一直不敢有这个奢想,看着别人的庄稼地被浇得油光光的,而自家的苗儿又焉巴又黄,舅舅和姥娘心里就难受得要命。我的突然到来,也许给姥娘增添了对未来的几多期待和信心,为了给我创造更好更充足的粮食和果蔬,姥娘决定,就是花光所有积蓄,即使再借些钱,也要打一只像模像样的铁柯楼,把我们家的菜地果园和自留地浇好灌足,收获更好的粮食果蔬,让小外甥在自己家里有吃有喝健康快乐。

打柯楼时,舅舅和姥娘不仅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十四块八毛六分钱,还找出好多的铁料,铁匠炉毛脸大爷说还不够,姥娘没法,把自己唯一剩下的嫁妆,一对戴了二十年的银耳环压上,这才算抵够一个柯楼的费用。

柯楼打出来,舅舅带着我去背,我跟不上舅舅,他跑得飞快。等我跑到半路,他已经把新柯楼背出来,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走,快回家,让你姥娘看看,咱也有柯楼了。我走得心慌气短,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赶上他,也不容我喘口气儿,又要往回走,我抓扯住舅舅的前襟,不愿意走。舅舅说,怎么了你?我说我要坐进你柯楼里。舅舅一听,来气了,你小屁孩,这崭新的柯楼,咋能坐?走,我领你!我赖着不走,舅舅干脆丢下我,独自背着大柯楼往回跑,大铁柯楼表面光滑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光圈儿,它稳稳当当地扒在舅舅的后背上,就像一只圆鼓鼓硬邦邦的龟背壳。

我裂开大嘴一边哭,一边拼命追赶舅舅的脚步,我早已忘记了燥热和渴累,紧随着舅舅的背影在踉跄努力地奔跑。

铁柯楼静立在干干净净的院子中间,姥娘哈下腰瞪大眼睛,无比惊喜地围着它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转了一圈又一圈儿,足足查看了七八分钟,她忽然问舅舅,你用水试试,看漏水不?

舅舅迟疑了一下,说,这是刚打的新柯楼,肯定不漏水,要想试试,不如咱下午到菜园子安上,打水浇园去。姥姥看了看舅舅,又看看天,说,行,看样子三两天不会下雨,不行傍黑安到东园的井上,打几下浇浇园看看,咱也好放心。就是——就是这新柯楼刚刚打出来,有些舍不得用。

舅舅恨不得这就背着它去东园浇地,一是自己家终于有了柯楼,从此再不用低三下四的求东家找西家借柯楼浇地,最主要的是向别人显摆显摆自己家的新柯楼,也让别人眼馋眼馋。

十一

傍晚,姥姥、舅舅和我,全家总动员,舅舅昂首挺胸,背着铁柯楼走在最前,我紧跟其后,姥娘右肩头背着杈头,杈头里放着草甸塑料布,左手拿着一只铁锨走在最后,我们背对着太阳的余辉,有秩序地往前走,三个人的背影向着东方不断地延伸,瘦瘦长长的样子,就像木偶戏里左右摆动的皮影。

到了东井上,斜对门邻居陈富贵还在那里虾腰撅腚地使劲绞井绳,黑乎乎光溜溜的大柯楼从井里一下一下升上来,陈富贵那浑圆粗壮的胳膊一圈又一圈摇转,终于提出了井口,陈富贵又绞了半圈摇把,柯楼伸到了轱辘的下方,陈富贵手疾眼快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柯楼上端的绳环,猛地带力,一下拉到了井岸子上,井岸上早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草甸子和塑料布,柯楼立在上边,就像婴儿卧于麦禳里,决不能让它磕碰着,切不可有半点闪失儿。

直到天蒙蒙黑,陈家才浇完。舅舅急不可耐,赶紧从地里抱起柯楼装在辘轳上。以前用人家的柯楼,舅舅玩的得心应手轻松自如,可是轮到安自己的辘轳,他却有些个紧张,额头和脖子里挤满了汗。足足用了五六分钟,他才将辘轳和柯楼安装固定好,然后回头对站立在地头的姥娘大喊了一嗓子,开始了,看水了——

舅舅将柯楼沿井壁放下去,他放得缓慢拘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生怕柯楼一不小心磕碰在井壁上,就连左右摆动井绳也很不协调,他摆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柯楼就像在故意逗他,晃来晃去就是不倒猛儿。他有些生气儿,往左手心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瞪着眼骂了一声,狗日的,还有些小拗脾气来。我就不信,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完,他使劲提了一下井绳,然后攸的往下抛出去。

只听得“咣”地一声,柯楼脸朝下径直栽进了井水里,然后“咕咚”“咕咚”喝了个肚子溜圆。等我伸长脖子往舅舅那边张望时,柯楼早已经被舅舅轻松地抓在手里,然后用力一拉,一股晶莹干冽的井水哗啦一家伙,沿着蒲草和塑料布冲进了修长的垅沟里。

舅舅的表演无比雄健卖力,无比兴奋夸张,他又往手心里使劲吐了口吐沫,然后一口气打了二十柯楼水,此时的他肌肉突兀热浪翻滚,汗珠子从溜光油亮的脊梁背上肆意流淌。只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就浇完了那块菜地。看着一园绿油油的菜蔬,姥娘的一脸愁容顿时变得喜喜形于色,有柯楼就是好,想什么时候浇,就什么时候浇,想浇多少就浇多少,真好!

姥姥说,行了,行了,都灌满了。舅舅意犹未尽,他又憋足劲儿打上来满满一柯楼井水,那水清澈剔透,连柯楼底那撮白沙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舅舅把柯楼稳稳地立在了草甸子上,双腿抵住,然后把双手叠成一个勺状,伸进荡漾的水面,轻轻捧出一抔井水,然后美美地吮吸两口,发出吱吱地砸响。我兴奋地对着他大叫,我也喝,我也喝口。

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谁知不小心踩进垅沟的泥水里,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十二

姥姥赶快跑来拽我,我的后背、肚子、屁股和裤子上,全沾满了泥浆,变成了一只小泥猴。舅舅看着我,不仅没着急,反而笑得前仰后合。我先是咧开大嘴哭,后来被舅舅的笑声传染,坐在泥水里也跟着哈哈傻笑,一边笑还一边用小脚丫砸水,脏水四溅,崩得姥娘不敢靠前。俺的傻外甥来,他笑你,你也跟着傻笑,你看你都成了泥巴猪了,还傻笑,傻死你了。

说着,她踮着小脚奋不顾身从一侧冲上来,一把用胳膊揽住我的前胸,将我从泥水里提溜出来。

姥娘一边用手给我揩泥,一边骂舅舅,你多大了,还没个正行,让他坐泥里,你还在那哈哈大笑,你还是小孩吗?

舅舅不笑了,看着我说,他自己坐泥水里,赖我什么事,看他再捣蛋,活该!姥娘白了舅舅一眼,顺手挖起一小块泥巴朝舅舅的脊梁扔过去,一边扔一边嘟囔,我让你活该,我让你活该!

夏日的井水清凉透骨,舅舅洗了洗脚,用毛巾攒水抹了抹光亮的脊背。姥娘不敢用井水给我洗,只好扒掉了我的小裤衩,把上身的泥巴清了清,让我光着小屁屁在路上等他们。柯楼卸下来,弄好了井绳和辘轳头,舅舅背在肩上,姥姥把塑料布草甸子卷好,塞进柯楼里,拿上铁锨,正要领我出发。我说我不走,舅舅问,你为什么不走?我用小手指了指下身。舅舅一下哭笑不得。你看你三四岁的小屁孩,还知道害羞,滚熊蛋吧,你不走,我走,反正没人背你。姥娘腾出一只手来,说,走,我领着你。

我嘴一噘,就不,就不!那你怎么办?我眼皮一翻,说,我要坐柯楼里。舅舅一听气炸了,什么?坐柯楼里,还反了你了,这柯楼这么金贵,还坐柯楼里,卖了你都买不起。我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起。姥姥赶紧蹲下安慰我,你说什么话,俺外甥金贵,柯楼算什么,俺能换十个柯楼,不,给二十个也不换……

在姥娘的威逼下,舅舅被迫屈服,姥姥把草甸子塑料布铺在柯楼里,把我抱进去,我坐在里面,用手扳着横木,舅舅吃力地背着柯楼和我往家走。我不安分,站在柯楼里又蹦又跳,还不停地吆喝,驾,驾,舅舅,你——快点,不——行!舅舅有点儿生气,吃力地转过脖子,气哼哼地回头瞪我,骂我说,你个王八孙子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吓得赶紧蹲下来,不敢再动弹。姥娘笑骂道,闭上你的嘴,别胡骂乱卷,要让人家他奶奶听见,非得骂你三天不可。有姥姥壮胆,我一下来了灵感,忽地站起来,冲着舅舅后脑勺大叫一声,行,你等着,我学给奶奶,让她来揍死你。

舅舅听了,好像后背猛然抖了一下,说,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你可不能给你奶奶说,要不,我家可鸡犬不宁了,你也别在俺家住了,回你那个小孟庄去吧。

只要浇园浇地,我都会老早坐进柯楼里,等着舅舅背我,来去两趟,我在那里住了两年,舅舅后来说,他用柯楼背了我一百二十多次,来回折返一共得有六百里路。我小大人似的对他说,等你老了,我也用柯楼背你,背你进城买好吃的。舅舅笑了,笑得有点儿酸楚。

十三

有一次浇园,我看见舅舅光着脊梁,挥汗如雨一圈一圈摇着辘轳和井绳,柯楼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会儿又从井里冒出来,觉得特别特别地好玩,于是不顾一切冲上去,要帮舅舅摇辘轳把儿,结果辘轳把儿没抓住,却把自己一下子打进了水井里。

舅舅当时吓蒙了,姥姥急得大叫,手疾眼快冲过来,让舅舅赶紧用空柯楼把她放下去。舅舅经姥娘一提醒才转过神来,突突突,姥娘拽着绳子一下沉到井底,好在井底不深,只有一米多,我露着头皮儿,咕咚咕咚地正在喝水,姥娘一把把我抱起来,塞进柯楼里,她站进水里,先让舅舅把我弄上去,然后放下柯楼再提她。姥娘说,当时井水凉到了骨头缝里,她的腿脚都不听使唤了,上了几次才上到柯楼里。我被姥娘倒抱着空了半个小时,又在她生产队的小黄牛肚子上踮了半上午,还找邻村的“神老妈子”针了灸,烧了香,好在我没什么大碍。姥娘说,要是当时我若有个好歹,她就跳到井里面不上来了。

从此,我远离了柯楼,远离了井水,远离了姥娘家。即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也不敢再跟柯楼亲近了,冥冥之中,对它产生了一种敬畏与疏离。

岁月变迁,后来我慢慢长大,有了电机、抽水泵等浇地灌溉工具,再也见不到柯楼这种时代的物件了,有时心中不免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念和牵挂。我曾问过舅舅,舅舅提起那个柯楼。

他说那是他家打的唯一的一只柯楼,因为爱惜,使了十几年没坏,后来用上电抽水机了,他也没舍得卖掉,而是把它用塑料布包裹好,挂在了厨房的木梁上。每年过年打扫卫生时,都不忘给它清理一遍灰尘,却也搁不着年长日久,终究有一天,柯楼锈成了筛子孔,没办法,只好送到铁匠铺打成了犁耙。

舅舅珍爱的柯楼其实并没有消失,它正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存在。有人说,即使你在某些方面有一些缺陷,可也不要忘了,自己还能有其他方面的特长。